重新审视文艺复兴
但是,我们需要认真思考的不仅仅是“艺术”这个术语。实际上,这本小书标题的前半部分——“文艺复兴”——也比乍看上去更为复杂。这个词的字面意思是“再生”,但是它逐渐与更广泛意义上的复苏和革新联系在了一起,常用来指各种不同领域的此类现象。例如,我们说到“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指的是20世纪20年代纽约的非裔美国人社区在艺术、音乐、舞蹈和文学上新一波的繁荣浪潮,而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和苹果公司的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等人之所以都被称为“文艺复兴人”,则是因为他们在诸多方面的兴趣和创新理念。
然而,如果我们想从历史的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而不是从比喻意义上,那么,我们需要了解它首次出现是在何时,又是如何出现的。大多数学者同意这样的观点:文艺复兴这一概念——纵令不是这个词本身——可以追溯到14世纪的意大利和人文主义的兴起。在这一时期,像彼特拉克(Petrarch)和薄伽丘(Boccaccio)这样的作家开始明确地表达对古希腊和罗马之古典世界的向往,并特别强调复兴这些早已消亡的文明的语言和智识传统。16世纪中期,画家和艺术史家乔治·瓦萨里(Giorgio Vasari)使用了意大利语的“文艺复兴”这个词(rinascita),不仅确指古典时代的艺术标准和文学典范的复兴,而且也将当前的艺术与刚刚过去的中世纪艺术区分开来。换句话说,对瓦萨里而言,“再生”不仅仅是复兴古代希腊和罗马的视觉文化,也是要显示出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与紧临它的所谓“黑暗”、沉闷的艺术前身的差别。事实上,这种历史性的自我意识,这种把自己和自己时代的文化视为与过去(不论远近)不同、并独树一帜的意识,可能正是人文主义的文艺复兴最重要的标志。
自19世纪中期以来,通过像雅各布·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这样的历史学家的著作,“文艺复兴”被广泛认为是一个独特的和具有高度自我意识的历史时期,这个时期是我们如今(自我意识甚至更为强烈)的现代世界的直接先驱。同样是布克哈特,在他颇有影响的著作《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1860)中首次明确指出文艺复兴是这样一个时期:即在此期间,兴趣广博的“全才”有意识地把古典的过去作为创造一个新的启蒙时代的灵感典范,这一启蒙涉及形形色色的领域,包括科学、艺术和政治;这个主题我们在第四章探讨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实践对自然的细致观察和对古代典范的采用时还会谈及。布克哈特关于理想的“文艺复兴人”是一个全能的人(uomo universale)这一观念也会在第五章再次涉及;在同一章中,我们会探讨这一时期个人肖像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兴起。文艺复兴时期的妇女在视觉艺术领域的地位和充当的角色则会在第六章中讨论。
但是,文艺复兴仅仅是关于发展出一种新的个体意识,展现出一种对复兴、变化和进步的有意识倾向吗?在字面意义上抑或是在比喻意义上,所有的欧洲人都真正经历了“文艺复兴”吗?与布克哈特和他的许多追随者竭力说服我们的答案相反,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都是一个“否”字。对于一小批精英阶层的人文主义学者、艺术赞助人、作家和艺术家来说(他们14世纪首先活跃在意大利,后于15和16世纪逐渐遍及整个欧洲,这一时间跨度正是所聚焦的范围),他们确实怀有明确的愿望,想要利用从古典的过去中获得的灵感来创造一种当代新的智识、艺术和文学文化。但是,对于这一时期生活在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德意志、英国和低地国家的广大民众来说,在大多数方面,生活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因此,对于一个意大利丝绸织造工、一位英国农夫的妻子或一个法国铁匠而言,很难说他们的生活、信仰和体验中发生过任何意义重大的“文艺复兴”。
宗教是个极大的例外。直到16世纪早期为止,欧洲民众的宗教生活大体上仍然延续了长久以来的中世纪仪式和传统;虽有地方的差异和重心的偏移,但总的来说,它的基本内容在数个世纪内始终如一。不论对于上层精英人物,还是对于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大众来说,情况都是如此。但是,到了16世纪初,在马钉路德(Martin Luther)等富有人格魅力的人物的领导下,新教改革运动对传统宗教构成了挑战;它标志着欧洲社会各阶层的宗教生活和观念发生了激进的变革。因此,人们可以认为,“文艺复兴艺术”或“文艺复兴文学”就是有意识地鼓励创新的、进步的、常受古典时代灵感激发而产生的风格和主题,并且与上层社会的赞助人以及他们所赏识的艺术家和作家紧密相关,特别是在世俗领域内。但是,考虑到直至16世纪初,这一地区的宗教总体而言与刚刚过去的时代保持了一致性,谈论“文艺复兴宗教”就未免有年代误植之嫌了。相反,在探讨宗教问题时,在“中世纪后期”和“后宗教改革时期”或“近代早期”文化之间作出分隔或许更为合适——“近代早期”是最近几十年间学者们所使用的术语,它用来约指从16世纪到18世纪这个时间段,而自布克哈特的时代以来,这个术语与“文艺复兴”一词及其假定的关联也许算是比较松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