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人们为什么要去阅读——不管认真程度如何——那些并不算“好”(有时是一无是处)的、文学世界中的迪平们涂抹而就的畅销书呢?这些书难道不正是德语中充满鄙夷不屑意味的那个词Wegwerfliteratur所指的“阅后即弃的垃圾文学”吗?文学史家们都坚决地弃之如敝屣,我们为何还要将其挑拣来研究品评?
任何一个研究畅销书的人都会同星巴克咖啡馆里专喝脱咖啡因咖啡、脱脂牛奶咖啡的顾客一样遇到同一个问题:“这又何必呢?”一个理由——也是最显而易见的理由——是它们(即这些畅销书)都具有与众不同的诱人魅力。与历史上其他稍纵即逝的事物一样,畅销书(甚至包括奥威尔不屑一顾的那个迪平所写的小说)有一种悦人的古旧感。人们现在哪里还能读到这样的句子——“我说,老爸,你真够朋友”(迪平的《索雷尔父子》中“儿子”在得到一张10镑钞票作为“奖赏”后如是对“索雷尔”说)。但畅销作品的生命力很短,一旦读完,即成明日黄花,被人遗忘。
回顾以往的畅销书单,人们会发现不少令人喜爱的、属于文化异类的作品。由格特鲁德·阿瑟顿创作的、1923年美国销量第一的《黑牛》即为其中一例。要知道,那一年口味挑剔的读者们还有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T. S. 艾略特的《荒原》以及D. H. 劳伦斯的《亚伦的藜杖》等重磅作品可以选择。
阿瑟顿的书名借用了W. B. 叶芝作品中的词句(“岁月如同黑牛踩踏着世界”)。这样的借用表明作者在文学方面颇有点儿自命不凡,而且是毫无资本的自命不凡。不过,这的“返老还童”主题在那个年代还算符合潮流,也够吸引眼球,当然,这个“返老还童”指的是人,而不是牛。
故事从纽约的一个剧院开始。年轻有为的报人李·克拉弗林(该市“400个最杰出精英家庭”的成员)为观众中一位美貌女子所吸引。通过调查,他发现这个女子同30年前一位名叫玛丽·奥格登的“美女”相貌特征完全一致。奥格登小姐嫁给一位匈牙利外交官扎蒂亚尼伯爵后,遂人间蒸发,致使谣言四起。后来真相终于浮出水面:奥格登/扎蒂亚尼在维也纳接受了施泰纳赫医生新发明的X射线疗法治疗,自此返老还童。因为女人在更年期如果卵巢接受大量射线照射,自身的衰老过程将会逆转。
有关这一神奇过程的消息见诸报端后,“内战一触即发”。运气不佳的克拉弗林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年龄与自己母亲相仿的女人。与此同时,年龄足以做他的女儿的珍妮特·奥格尔索普又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而这个涉世未深的叛逆少女嗜饮私酿劣酒,还去参加年轻男女的“爱抚聚会”。故事情节由此变得极其错综复杂。
实际上这都是子虚乌有的胡扯——就跟在医学上施泰纳赫的X射线疗法奇迹也是胡扯一样。1922年,阿瑟顿自己曾接受过这位维也纳医生的“返老还童”治疗。从那些公开的照片来看,治疗对她所起的美容作用微乎其微。然而,虽然《黑牛》可能只是一部胡编乱造和宣扬伪科学的作品,它却的确与其所处的时代紧密相关,而不属于其他时期。
阿瑟顿的小说在今天的读者看来可能显得荒唐无比,但此书反映并表现了那个时代人们对于妇女自由的焦虑,其准确与贴切不亚于《布丽奇特·琼斯的日记》之于20世纪90年代。20世纪20年代是“随意女郎”——永远年轻的少女/少妇们的时代。经过多年斗争,英国妇女终于在这个年代获得了投票权,但条件是她们必须年满30岁。据信,妇女过了这一巅峰年龄后,头脑将变得足够冷静,可以作出理性的政治决定。而1923年出版的另一部小说、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漂亮的冤家》,则更为正面地记录了对于放浪形骸的狂热青春的崇拜——那种“宁死拒老”的追求。这也上了畅销书单,但远没有阿瑟顿的小说引人注目:此时的菲茨杰拉德正进行着一场漫长的文学长跑。
《黑牛》这部1923年名列榜首的畅销小说与其时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这可以在15年后面世(如奥尔德斯·赫胥黎关于“长生不老药”的小说——《多个夏天以后》),但一旦脱离其原本的时空框架,《黑牛》便如无水之鱼,难以“施展拳脚”。在其他时代,这部小说也不会成为“时代之书”。是时代成就了这,正如当时发生的各类事件制造了1923年报纸的新闻标题一般。
这种与时代紧密相关的性质与畅销作品的短时性是密不可分的。一部占据销售榜榜首的小说可以算是一次成功的文学实验——它会像照相机闪光灯的闪烁一般转瞬即逝,同时也能够生动地定格某个历史时刻。如果(我们套用柯勒律治的话来说)人们看到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为耶稣而痴狂”)在阿拉伯漫游,他们会大叫:“70年代嬉皮士”(或许还会加上一句:“哥们儿1)。如果“斗牛狗”德拉蒙德穿戴整齐,摇摇晃晃地闯入你的客厅,而他的“男仆”丹尼带着大酒杯、收起的雨伞和手枪紧随其后,你肯定会以为是20世纪20年代早期俱乐部区的暴徒穿越时空旅行而至。
伟大的文学作品,正如琼森评价莎士比亚时所说的,“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一切时代”。而畅销小说中的最畅销者恰恰与此评价相反:它们只是一个时代的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