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 W. 温尼科特-神话密钥

时间:2024-07-01 01:53:05

D. W. 温尼科特

到了21世纪,神话研究的问题在于,在不轻易损害科学之权威的前提下,神话还能不能再被带回到外部世界中呢?作为实现这一可能的一种方式,我建议将英国儿童精神病医生和精神分析学家D. W. 温尼科特(D. W. Winnicott, 1896—1971)关于儿童游戏的分析运用到神话研究中。

D. W. 温尼科特-神话密钥

温尼科特提出,游戏被接受为是不真实的:孩子们承认自己就是在玩耍嬉戏。游戏赋予了自身这样的权利,即它可以将一把汤匙当作一列火车,而父母则不被允许就这把汤匙是否真是火车提出疑问。可是游戏一旦结束,汤匙仍然还是汤匙。然而,游戏并非仅仅是幻想或逃避现实这么简单。它在建构具有个人意义的某种真实。它从日常世界中抽取出某物——一把汤匙,又将它转变为另外的某物——一列火车。

温尼科特认为,游戏也延伸到成人的领域;他不脱典型英国人的方式,提出了园艺和烹饪两项,在这两个领域中,人们都利用外部世界的元素创造出了一个具有个人意义的世界。温尼科特还提出了艺术与宗教,在这两个领域中,人们都建构了一个具有更加深刻意义的世界:

这里我们且认为,接受现实的任务是从来不能完成的,没有人能够彻底摆脱确立内在真实与外在真实之间联系的重负的束缚,而缓解这一重负是通过一种居间领域的、不受挑战的体验(艺术、宗教等)来实现的。这一居间领域与“迷失”在游戏中的小孩子的游戏领域有着直接的承继关系。

(温尼科特,《过渡性客体与现象》,第13页)

用温尼科特的话来说就是,游戏是“过渡性”活动。它提供了一个从儿童时期向成年时期的过渡,从内在的幻想世界向外部的现实的过渡,以及从已知的外部世界向未知的外部世界的过渡。儿童会紧紧抓住一件物质客体不放——譬如说一只玩具熊,以便创造一个安全的世界,并使他能够怀有信心地去探索外部世界;与此类似,成人则依恋于一种内化的客体——譬如说嗜好、兴趣、价值,或者(我提出再加上)神话,这使他能够面对一个更加广大的世界。孩子明知玩具熊不是妈妈,但是仍然对它紧抓不放,就好像它是妈妈一样,成人则明知神话不是现实,但仍然执著于它,仿佛它就是真的一样。神话是“假信为真”。

毫无疑问,并非所有的神话都被看作是一种“假信为真”。有些神话可能被看作是无可争议的真理——例如关于即将来临的世界末日的神话。还有一些神话从这两方面看都是成立的,譬如,关于社会进步的信念、意识形态、诸如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等等。在被看作是“假信为真”时,这类神话的作用是作为这个世界的指导原则,而不是对这个世界的描述

假如我们大胆地将一个单纯的信念也视为一则神话的话,那么,“一夜暴富”神话也可以归于此类。当然,这一信念可以被视作是必然的教条,因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它在全世界和在美国一样广为流传,并且一旦未能实现,还会导致挫折感和反责。不过,这则神话也可以被看作是“假信为真”——并非说它是对美国生活的虚假描述,而是说它是理想中的美国生活。这里,美国被看作好像是一个充满机会的天堂。当今这一神话的典型是安东尼·罗宾斯,他是成功这一理念的完美推销员。他的神话是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他自己从潦倒的失败者变为富有的胜利者的故事。按照罗宾斯的看法,许多人未能成功的原因在哪里呢?是因为他们没有努力。

诚然,罗宾斯的神话仍然是关于社会的,而不是关于物质世界的。那么更好的例子或许是那些具有神一般力量的人——即名人——的生平故事。正是他们领导了一场又一场的运动,不仅要消灭贫穷、种族主义和其他社会毒瘤,而且还要结束环境污染、抑制全球变暖的趋势、拯救濒危物种。他们能做成的事许多国家、甚至联合国都无法做成。

这类名人中最耀眼的是那些好莱坞明星们。如同荷马史诗、甚至希伯来《圣经》中民众关于神的概念一样,人们极少能看到这些好莱坞明星本人,而当他们出现在银幕上时,他们身形庞然,无所不能,千变万化,并且通过电影永生不灭。他们的品格被放大为超乎凡人:不仅是勇敢,而且是无所畏惧;不仅是仁慈,而且是圣洁至善;不仅具有力量,而且无所不能;不仅具有智慧,而且无所不知。

有人可能会反对说,诸神在私下里和公众场合都是神,而电影明星却只在银幕上才是明星,离开了银幕他们就是凡人。然而大多数影迷却不作这种区分。他们认为,银幕上出现的品格也就是银幕之外的品格。事实上,他们认定电影明星们就是在银幕上扮演自己,即他们只不过是把置身此类环境时自己会怎么做给“表演”出来。当得知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喜爱的演员达不到他们所扮演角色的高度时——拿身高并不突出的梅尔·吉布森来说,他是确确实实地达不到银幕上所见的“高度”——他们就会大失所望。罗伯特·米切姆不得不告诉影迷们别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军事策略;葛丽泰·嘉宝不得不选择隐居,以维持自己青春永驻的形象;好莱坞的同性恋影星们不敢公开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唯恐没人再找他们饰演异性恋角色。汤姆·克鲁斯从职业的角度考虑,不能不对那些称他为同性恋的人提起诉讼。

可能有人会说,诸神是自然出生的,影星则是被创造出来的。并且尽人皆知,成为一个影星是多么机缘巧合的事情。可是大多数影迷都相信影星是天生的,而不是创造出来的。当拉娜·特纳在好莱坞大道的斯瓦布杂货店天真烂漫地喝着奶昔时,她只是被星探发现了,而不是被创造了。

也可能有人会说,影星们并不像诸神那样能够随心所欲,无所不为。可是大多数影迷却相信,影星们不受那些我们常人必须遵从的法律的束缚。因此,当他们心中的偶像因诸种罪名——譬如吸毒(小罗伯特·唐尼)、商店行窃(薇诺娜·赖德)、甚至猥亵儿童(迈克尔·杰克逊)——被拘捕时,他们就会感到极度震惊。

说当代影星的类型更加宽泛,并且他们既是英雄,也是反英雄,这已经是陈词滥调了。但是最具票房价值的男女明星依然是那些看上去与他们在银幕上的角色相称的影星;而且令他们在银幕上倾倒众生的,是他们的相貌,而不是他们的演技。

用来形容影迷们崇拜之情的词语就说明了一切:影星们被视为“偶像”,受到影迷们的“膜拜”。他们中的最伟大者被称作银幕之“神”。作为“明星”,他们于众人不可企及之处熠熠生辉。影迷们则“如中魔咒”。

反对我将电影明星看作现代诸神的人可能会合情合理地反驳说,现在已经没人相信影星的这些光环了。没人再相信好莱坞影星同你我有什么不同。他们可能收入更丰,但是他们会像我们大家一样,需要面对生活的种种困难和磨练。还有什么比“未经授权的”影星传记——让明星走下神坛、回归现实的传记——更好卖的呢?且不说其他,银幕上周旋于无数女子之间的硬汉化身洛克·赫德森和银幕下被艾滋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洛克·赫德森所显现出的巨大反差(说“反差”还是轻了),已经足以令世人认识到银幕上的人格与银幕下的现实之间的泾渭分明。

然而,顽固不化地对当代影迷持有这种看法是过于天真的。影迷们仍然在“偶像化”和“膜拜”影星,对于影星们的缺陷,他们不是无知,而是无视。他们对影星们的这些缺陷要么一概否认,要么大打折扣。这并不是说影迷们不知道这些缺陷,而是他们不想知道,或者并不在乎。然而,他们对影星们的忠诚并不是盲目的,而是有意为之的。按照温尼科特的理论,这是一种“假信为真”,而不是轻信。它要求扫除挡道的相反证据。

去影院观影助长了对影星的神化。影院阻隔了外部世界,而以它自己的世界取而代之。电影越是具有感染力,观众就越是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而是想象他们就生活在银幕上的时空中。在众所周知的“真实世界”中从来不会发生的事在电影中则得到允许。在电影中,就有如在天堂一样,一切皆有可能。人们常说的口头禅“只会在电影中发生”就是一个明证。去电影院就是要悬置怀疑,就是要同意“一起游戏”。观影的最终报偿就是与演员相遇,即使他们只是出现在银幕上。去电影院就像是去教堂——去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对比的、自成一体的地方,在那里上帝最有可能被找到。去电影院将神话与仪式结合了起来,并且将诸神,因此也将神话,带回到世界中——而在这样做的时候,又没有摒弃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