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塞尔·戴田论阿多尼斯神话
法国古典主义学者马塞尔·戴田(1936—)一度是列维-施特劳斯坚定的追随者;他曾写过一整来分析阿多尼斯神话,此书题为《阿多尼斯的花园》。对弗雷泽来说,阿多尼斯不是神,而是一种非人格化的力量;对戴田来说,阿多尼斯也不是神,但却是人。弗雷泽认为,阿多尼斯象征了植物,而戴田则认为,植物的一种形态象征了阿多尼斯——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与阿多尼斯相类似。在弗雷泽看来,阿多尼斯和植物一样,岁岁死而复生;而在戴田看来,阿多尼斯和与他联系在一起的植物一样,迅速成长,迅速死去,其生死仅有一次。最为重要的是,弗雷泽认为,神话的意义在于其情节中——阿多尼斯的出生、少年时代、死亡和重生;戴田则认为,神话的意义在于其情节的诸种元素——人物、地点、时间和事件——的辩证关系中。
追随列维-施特劳斯的戴田认为,这一辩证的关系存在于多种层面上:饮食的、植物的、天文的、季节的、宗教的、社会的。每一层面都存在一个处于两极之间的中间立常这些层面彼此类同,而并非相互起象征作用。举例来说,饮食层面各元素之间的关系与植物层面各元素之间的关系相类似。而饮食层面——香料为一极端,生菜和生肉为另一极端,谷类食物和熟肉则处于中间地带——同时紧密地与其他层面相互联系在一起。
戴田是将香料与神、谷类食物和熟肉与人、生菜和生肉与动物相联系的第一人。在向诸神进献牺牲时要焚烧香料。香味达于诸神,诸神则吸入这些香味作为食物。由于肉类是被煮熟而不是被焚烧的,因此它为人类所食;人类同时还种植谷物。生肉则被动物食用,戴田还将生菜与动物联系在一起。香料之所以与诸神联系在一起还因为它们与太阳的关系,以及由此与希腊人想象中的地球之巅——奥林匹斯山——的关系。香料不仅因太阳而燃烧,而且生长在距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和时间:地球上最炎热的地方、夏季最酷热的日子。与之相反,生菜是冷的,因此与最寒冷的地方和时间联系在一起:地下世界——深海与冥府——和冬季。吃生肉就是将肉“冷”吃。
谷类食物和熟肉处于香料为一极、生菜和生肉为另一极的中间地带。对人类而言,肉必须熟食,既不能用火直接焚烧,也不能生吃;谷类食物也是如此,它们的生长需要太阳,但是阳光又不能过于强烈:“在中间地带,在离太阳的光焰有一定距离的地方,生长着可食用的植物……谷类与水果。”因此谷类植物既不是生长在大地之上,也不是生长在大地之下,而是生长在土壤之中。香料一般在夏季收获,生菜大致是在冬季收获,庄稼则在夏冬之间的秋季收获。
香料之所以与诸神联系在一起还有其他一些原因。香料不需要怎么培植,只要采集即可,也不需要付出什么劳动,因而与神的生活相切合。在相反的另一端,动物找到什么就吃什么,也不需要为自己的晚餐劳作。不同之处在于,诸神只吃他们想吃的食物,动物则只能吃它们找到的食物。因此,诸神不必劳作就比人类吃得更好。动物同样不事劳作,却比人类吃得差。人类再次居于中间。他们为了口粮必须劳作,不过,只要他们劳作,就可以有足够的食物,即使只是勉强糊口。在希腊诗人赫西奥德(Hesiod)所描绘的黄金时代中,人类生活得如同诸神一样,正是因为他们无需劳作即可丰衣足食。而将来他们则会像动物一样拒绝劳作,那就很可能不得不忍饥挨饿了。
香料不仅与诸神联系在一起,而且也与性乱行为相联系。戴田并没有将性乱行为看作是诸神的特点,反而认为即便宙斯有着种种越轨的行径,他与赫拉仍然是完美的一对:“宙斯与赫拉这一对强调了仪式的圣化作用,正是这一圣化作用使得夫妇的结合为世人所承认。”与性乱行为相关联的并非诸神,而是香料,以及香料那芬芳的、因而诱人堕落的气味:“它们[即香料]以油膏、香水以及其他化妆品的形式出现时,还具有激发性欲的功能。”因此,在最炎热的夏季举行的阿多尼亚节庆活动——这一节日因其性乱行为而臭名昭著——中随处可见香料的存在,这就不是偶然的了。在相反的另一端,戴田将生菜与生肉,而不是动物,和不育与禁欲联系起来。因为血肉模糊的生肉或是腐肉——戴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将两者视为等同——难闻的气味足以驱散情欲,因而也避免了性爱。因此,利姆诺斯岛上的妇女满身恶臭,遭到男人厌弃,同样并非事出偶然。
以性乱行为为一端,不育或禁欲为另一端,居于中间的就是婚姻;戴田指出,忒斯摩福拉节庆仪式就与婚姻有关。这一节日每年在雅典举行庆祝活动3天;尽管不准许男子参加,它实际上庆祝的却是婚姻。参加庆祝者皆为已婚妇女。庆祝仪式的气味居于阿多尼亚节的芳香与利姆诺斯的恶臭之间,稍微有一点难闻,目的就是要在节庆期间让男人避而远之。
戴田将上述所有层面与阿多尼斯的生命历程以及为了纪念他而种植的“阿多尼斯小花园”联系起来。戴田提出,在任一层面上,阿多尼斯总是处于两个极端中的一个,从不落在中间地带。事实上,阿多尼斯总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绕过了中间的可能。阿多尼斯的命运代表了任何胆敢自诩为神的人类的命运:他将被贬为动物。同样地,当他胆敢乱交时,他却被证明是性无能者。
在作为结构主义者的戴田看来,每一层面上的两个极端都与阿多尼斯的生命历程相类同,而非象征了阿多尼斯的生命历程。每一层面的两个极端之于中间立场的关系就如同阿多尼斯之于常人的关系。在弗雷泽看来,神话利用人类来象征自然的非人格化力量,而在戴田看来,神话是利用自然的非人格化力量来类比人类的行为。
在阿多尼亚节期间栽种的“阿多尼斯小花园”并不需要什么劳作。所种的植物很快便能发芽长出。照料它们轻松闲适,就如同诸神无需辛苦忙碌的生活一样。事实上,这些“小花园”就如诸神食用的香料。对其中植物无需培育,只需采集,任它们在最炎热的时间与地方生长。盛夏时节,人们把花盆摆在屋顶上。一般的庄稼要8个月才能成熟,这些植物却只要8天就长成了。种庄稼非男人不可,而打理这些盆栽花草却是女人的事。不过,与香料不同的是,这些小花园很快盛开,也很快枯萎;又与庄稼不同的是,它们枯萎却不生产任何粮食。它们在大地之上开始,又在大地之下终结——即被抛入大海之中。一言以蔽之,“阿多尼斯小花园”是想要不劳而食的徒劳之举。诸神可以不事生产,人类却必须劳作。当人们不思劬劳而想要“速食”时,他们就会什么食物都得不到。
阿多尼斯本人是通过其母密耳拉与香料联系在一起的,密耳拉最终变成了一棵没药树。阿多尼斯在树中孕育,他必须破开此树才能出生。在奥维德的故事中,山林女神还将婴儿泡在他母亲的眼泪形成的没药水中沐裕更重要的是,阿多尼斯通过性乱行为与香料联系在了一起。阿多尼斯的母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欲,和父亲乱伦才产下阿多尼斯。而依照阿波罗多罗斯的故事版本,阿佛洛狄忒和珀耳塞福涅由于无法控制的情欲,争抢婴儿阿多尼斯。戴田认为,阿多尼斯本人并非是受到女神诱惑的无辜受害者,而是女神的诱惑者。
阿多尼斯是一个早熟的诱惑者。像“阿多尼斯小花园”一样,他迅速成长;但是同样地,和“小花园”一样,他过早夭折。正如“小花园”枯萎得太早,因而不能生产任何果实,阿多尼斯则死得太年轻,还来不及结婚生子。他的出生始自性乱,他的结局则是不育。与之相反,他的母亲开始时不育,或者至少是禁欲——她轻蔑地拒绝了所有的男子——最后却堕入性乱,甚至是比性乱更甚的乱伦。母子二人都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拒绝、甚至威胁到了处于中间地带的婚姻。
阿多尼斯的不育不仅表现为无子,而且表现为他柔弱的女子气。他被野猪的獠牙戳伤致死,这说明他根本不适合从事男性的狩猎活动。他没有成为猎手,反倒成了被猎取的对象:阿多尼斯是“赫剌克勒斯这样的英雄战士的绝佳对立面”,“是一个既软弱又可怜的牺牲品”。阿多尼斯的女子气象征着男女两性之间缺乏足够距离的状态,而他的母亲一开始拒绝所有男性则象征着完全相反的情形。理想的情形仍然是在二者之间:男女两性应当相互关联,又保有各自的独特性。
正如戴田将阿多尼斯的性乱与香料联系在一起一样,他同样也将阿多尼斯的不育和死亡与生菜联系在一起;在这则神话的几个不同版本中,阿多尼斯曾试图躲在生菜丛中避开野猪,但却没有成功。正如没药“具有激发老者性欲的力量”,生菜同样具有“熄灭年轻恋人激情的力量”。生菜“造成了性无能,而性无能就等同于死亡”。
总而言之,阿多尼斯没有弄清自己的位置。他不知道自己既不是神,也不是动物,而是人,而人类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婚姻。由于未婚而亡,他未能实现自己的人性。
对戴田来说,如果这则神话的意义在于呈现一系列无尽的层面,那么这则神话的功能则是社会性的。它主张婚姻作为一个中间立场,它的一端是性乱,另一端则是不育或禁欲。在下一章中,我将试图论证神话提倡婚姻,并将其当作城邦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