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神话密钥

时间:2024-07-01 01:44:05

阿多尼斯

尽管荣格只是对阿多尼斯寥寥几笔带过,但他确实提到阿多尼斯是“永恒的男孩”(puer aeternus)原型的一个例证。对此原型,荣格也没有详加说明,不过他却对另一个相关的原型用相当大的篇幅作了探讨,这就是“伟大的母亲”原型。荣格最亲密的弟子玛丽-路易·冯·弗朗茨(Marie-Louise von Franz)有一本探讨“永恒男孩”原型的著述,但她主要讨论的是其他的例子,而不是阿多尼斯。

阿多尼斯-神话密钥

从荣格主义的观点来看,阿多尼斯神话的功能不仅是呈现“永恒男孩”原型,而且是要对这个原型作出评价。这则神话对那些将自己认同于这一原型的人提出了警告。像阿多尼斯那样过一个“永恒男孩”的生活,就是要过一种心理上为婴儿、并且最终为胎儿的生活。神话中的“永恒男孩”毫无例外地都会夭折,从心理学的意义上来说,这意味着自我的死亡和对子宫般的无意识的回归——不过并非像后弗洛伊德时代的兰克所认为的那样,是要回到真正的子宫。

作为一个原型,“永恒男孩”构成了人格的一个方面,而既然它是人格的一个方面,那就必须被接受。“永恒男孩”人格则是一个人在这一人格方面走得太过的结果:他让“永恒男孩”原型成为了他人格的全部。他无法抗拒它的魅力,向它缴械投降,因此也就丢弃了自我,回复到完全的无意识状态。

“永恒男孩”人格无法抗拒“永恒男孩”原型的原因在于,他始终处在“伟大母亲”原型的魅力诱惑下,而后者最初是与作为一个整体的无意识相等同的。由于无法挣脱她的束缚,他从未能够锻造出一个强大的、独立的自我,而没有这个自我,他也就转而对任何他所遇到的溺爱他的女性丧失了抵抗力。他向“永恒男孩”原型的投降意味着他向自己渴望回归的“伟大母亲”的投降。一个“永恒男孩”“只能依赖和透过母亲活着,无法自立根基,因此,他发现自己处在一种永恒的乱伦状态中”。荣格甚至称他只是“母亲的梦”,最终被母亲所收回。

从生理学的意义上来说,一个“永恒男孩”的年龄范围可以从青春期(这是表现最为激烈的时期)直到中年甚至老年。然而从心理学的意义上来说,一个“永恒男孩”就是一个婴儿。对弗洛伊德来说,被俄狄浦斯情结控制的人其心理年龄固定在3到5岁,而对荣格来说,一个“永恒男孩”的心理年龄在出生时就已经固定了。俄狄浦斯情结预设了一个独立的自我,它“极其自负地”试图将母亲据为己有,“永恒男孩”则包含了一个脆弱的自我,寻求向母亲缴械投降。“永恒男孩”寻求的不是主宰而是同化,因而甚至是对出生前状态的一种回归。

弗洛伊德和兰克、弗洛伊德主义者和后弗洛伊德主义者都认为,在任何阶段对母亲的依恋都意味着对自己的生身母亲或母亲替代者的依恋。荣格则认为,对母亲的依恋意味着对母亲原型的依恋,一个人的生身母亲或母亲替代者只不过是这一原型的表现形式。弗洛伊德认为,男孩子应该摆脱对自己母亲的渴望,不论这种渴望是婴儿期的,还是俄狄浦斯式的。荣格则认为,男孩子应该摆脱将自己认同于母亲原型的倾向。在弗洛伊德看来,不能成功解脱意味着对自己母亲的永恒依恋。在荣格看来,不能成功解脱则意味着把自己的人格限定在内部的母亲原型之中。对弗洛伊德来说,寻求解脱的斗争是在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儿子与母亲——之间进行的。对荣格来说,这种斗争则是在一个人的一部分与另一部分——自我与无意识——之间进行的,而后者最初正是由母亲原型所象征的。

由于原型表达自己的方式从来不是直接的,总是通过象征的,因此,男孩认识到的母亲原型的方面只能是透过自己的生身母亲或母亲替代者获得的那些。一位拒绝对自己的儿子放手的母亲只能让儿子认识到母亲原型溺爱的、消极的方面。一位不论如何不情愿、最终能让孩子独立成长的母亲可以让孩子认识到母亲原型慈爱的、积极的方面。一开始,任何孩子都不愿离开母亲的怀抱。母亲若过分溺爱呵护孩子,只显示母亲原型的负面影响,就会诱使孩子永远依附在她的卵翼下。假若她懂得如何教养,显示母亲原型的正面影响,就能够推动孩子抵抗这一诱惑。作为一个原型,母亲原型的所有方面都是继承来的。一个人对母亲形象的体验决定的只是母亲原型的哪些方面被引出。一个从未体验过慈爱的母亲形象的男孩永远也发展不出潜藏在他身上的母亲原型的这一方面。

“永恒男孩”对自己的性格可以是有意识的,也可以是无意识的。当然,即便是意识到自己性格的“永恒男孩”也会将具有诱惑力的女性体验为“伟大母亲”原型的显现;但是,他至少能认识到,其他男性对女性的体验是不同的——即将她们作为可能的配偶来体验。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对他来说只要有神秘的合一就足够了。他对自己的这种不合常规的态度有着清醒的意识,并且颇感自豪。在具有清醒意识的“永恒男孩”的例子当中,最为人所知的应该是卡萨诺瓦。

与之相反,无意识的“永恒男孩”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他以为所有的男性都寻求与女性的合一,除此之外便不存在任何其他的关系。一个引人注目的例子是埃尔维斯·普雷斯利;他是一个典型的“娇生儿”,在他生命中的最后20年像隐士一样生活在子宫般的婴儿世界中,在那里他的一切愿望都即刻获得满足;然而,他却认为自己完全正常,事实上,他认为自己是“彻头彻尾美国式的”。

由此,“永恒男孩”既可以是一个真实的人,也可以是一个象征。历史上一些著名的“永恒男孩”甚至自身都变成了象征。尽管历史上的“永恒男孩”在生理上都是成年人,但象征性的“永恒男孩”却可能永远都不会长大,也因此精确地反映了真实的“永恒男孩”人格力图效仿的青春永驻的生命。象征性的“永恒男孩”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彼得·潘和小王子。

正如“永恒男孩”可以是有意识的,也可以是无意识的,他与外部世界可以是相适应的,也可以是不相适应的。在外部世界中,他可能已在婚姻和工作中安顿下来,但却不能从这两者中获得满足。或者他甚至无法在外部世界中安顿下来,就好像唐璜和“永久的学生”。

与“永恒男孩”原型相对的是英雄原型。“永恒男孩”失败的地方正是英雄成功的地方。在英雄的前半生,自我成功地摆脱无意识的羁绊,使自己立身于社会。英雄做到了成家立业,“永恒男孩”则两者任一都未达成。在英雄的后半生,现已独立的自我又成功地从社会中挣脱,在回归无意识的同时却不深陷其中。英雄在其前半生依据社会的规约安身立命,又在其后半生向这些社会规约提出挑战。但这时的英雄是具有清醒意识的挑战者;“永恒男孩”则只是一个无意识的挑战者。英雄为他的信念甘冒失去一切的风险,“永恒男孩”则不愿有任何担当,因此也就不冒任何风险。真正的英雄犹如代达罗斯,“永恒男孩”却犹如伊卡洛斯。由于“永恒男孩”在其前半生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因此其后半生必然也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实际上,对他而言根本就没有什么后半生。

阿多尼斯是一个典型的“永恒男孩”,因为他从未婚娶,从未立业,在风华正茂时夭折。他实际上从来就没有长大。他为了使得自己能够出生,不得不裂树而出。在奥维德的故事中,他变成了树的母亲很不情愿让他出世。像其他所有的母亲一样,她为自己的怀孕欣喜若狂,但与寻常母亲不同的是,她想要将他藏在自己的体内。阿多尼斯需要自己找到出路。

在阿波罗多罗斯的故事中,阿多尼斯才刚刚破树而出,阿佛洛狄忒就把他又扔了回去——当然,不是扔回到树中,而是扔进一个箱子里。因此,她就抵消了阿多尼斯为自己的出生所作的艰苦努力。阿佛洛狄忒将箱子委托给珀耳塞福涅保管,却没有向她说明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当珀耳塞福涅打开箱子,发现了阿多尼斯时,同样爱上了他,并拒绝将他交还给阿佛洛狄忒。正像他的母亲一样,这两位女神都想要独占他。虽然宙斯的决定给了阿多尼斯一年中三分之一时间的自由,但阿多尼斯却宁愿将自己的三分之一也让给阿佛洛狄忒。这样,阿多尼斯就从未脱离过这些母亲原型形象的监护。

阿多尼斯无法抗拒这些女神,但这并不是因为她们激起了他的性欲。在他的眼里,这些女神并非无法抗拒的绝色佳人,而是犹如他的母亲一样;和她们在一起,他寻求的不是性交,而是同化。在他与这些女神之间存在着一种原始状态的神秘同一;路西安·列维-布留尔(荣格常常引用他)称之为“神秘的参与”(见第一章)。从心理学的意义上来说,阿多尼斯所处的正是列维-布留尔和在他之后的荣格所认为的人类的“原始”阶段。他无视自己的生命与他人之间的不同,是“永恒男孩”一个最极端的例子——是一个外倾的无意识的例子。坎贝尔可能会赞颂阿多尼斯对世界的认同是神秘的,而荣格则会批评这种认同是婴儿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