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坎贝尔
荣格认为,英雄行为在人生的前后两个阶段都可以存在,可是约瑟夫·坎贝尔——他的《千面英雄》是与兰克的《英雄诞生神话》相对的经典荣格主义著作——却不这么看。兰克将英雄行为限定在人生的前半段,坎贝尔却将其限定在人生的后半段。
兰克的模式始于英雄的诞生,坎贝尔的则始于英雄的冒险。兰克模式的终了之时正是坎贝尔模式的开始之际:即成年的英雄于自己的家中安稳度日。兰克的英雄必须足够年轻,以便他的父亲——在有些情况下甚至是他的祖父——仍然在位。坎贝尔没有明确说明他的英雄的年龄,但必然不会小于兰克的英雄神话结束时英雄的年龄,即青年时代。他必然已经进入人生的后半段。坎贝尔承认人生前半段存在英雄行为,他甚至还引述过兰克的《英雄诞生神话》,但他却将这种青年时代的英雄行为降格为对成年时代的英雄行为所作的准备。与荣格相反,坎贝尔将出生看作是非英雄行为,因为这是在英雄无意识的情况下发生的!
神话中英雄冒险历程的标准道路是呈现在通过礼仪中的公式(分离—成人—回归,它可以被称为元神话的核心部分)的一种放大。
一位英雄踏上冒险的旅程,从日常世界进入到超自然的奇境:在那里他遇到了种种神奇的力量,并获得了一场决定性的胜利:英雄从这一神秘的历险归来,同时带回了为自己的同胞带来福祉的力量。
坎贝尔的英雄神话模式(见《千面英雄》)
兰克的英雄一定是皇家之子,至少也是身世显赫。坎贝尔的英雄则可以出身任何阶层。坎贝尔引证的英雄中女性的数量至少与男性相当,尽管其模式的第二阶段——英雄进入社会的成人仪式——一定要求英雄都是男性!同样地,尽管他的模式要求的是成年英雄,但他引证的一些英雄却正当青春!最后,尽管他的模式要求他的英雄是凡人,但他引证的英雄中有一些却是神!与之相反,兰克的模式则容许英雄既可为凡人,也可为神。
兰克的英雄最后回到他的出生地,坎贝尔的英雄则大步向前,进入一个他之前从未造访甚至不知其存在的陌生新世界:
命运召唤英雄,将他的精神重心从其所在社会转移到一个不知名的地区。这个既藏有财宝又充满危险的宿命之地可以表现为各种不同的形态:遥远的国度,广袤的森林,地下、水中或天上的王国,神秘的岛屿,高耸的山巅,或是深沉的梦境。
(坎贝尔,《千面英雄》,第58页)
这一非同寻常的世界是诸神的世界,而英雄必须来自人类的世界,由此才能使得这两个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
在英雄于这个奇异的、超自然的世界所遭遇的一切中,最重要的是一位至高的女神和一位至高的男神。母亲般的女神是充满深情与关爱的:
她集万千美丽于一身,能够满足一切欲望,是每一位英雄尘世和非尘世冒险的极乐目标。
(坎贝尔,《千面英雄》,第110—111页)
相反,男神则是残暴无情的,简直就是一个“妖魔”。英雄与女神发生性关系并且娶她为妻。他与男神进行决斗,这可能发生在遇到女神之前,也可能在之后。但是,他是与这两者——而不仅仅是与女神——产生了神秘的同一,从而他自己也具有了神性。
兰克的英雄返家直面自己的父母,坎贝尔的英雄则离家去直面男神和女神;这男女二神犹如父母,却不是父母。然而,两个英雄的遭遇却惊人地相似:兰克的英雄杀死自己的父亲,并且(通常仅在潜在的意义上)娶了自己的母亲;坎贝尔的英雄也是一样,(即使常常是次序反过来地)娶了女神,并且与男神战斗(虽然未必杀死男神)。
然而,这两个英雄间的差异其实意义更为深远。由于女神并非英雄之母,因此与她之间的性关系并不构成乱伦。进一步说,他们二人不仅结了婚,还发生了神秘的同一。而且,尽管表面看来并非如此,对坎贝尔来说,英雄与男神的关系同样是具有积极意义的。英雄从这位父亲般的男神处寻求的其实是和他刚刚或即将从女神处获得的同样的爱。他寻求和解,即“赎罪”。
坎贝尔写道,伴随成人仪式的神话“揭示了父亲原型慈爱的、自我牺牲的一面”;这里,他的“原型”一词使用的是荣格的概念。对于弗洛伊德主义者来说,男神和女神象征了父母;对于荣格主义者来说,父母象征了男神和女神,而男神和女神又象征了父亲和母亲原型;这两个原型是英雄人格的构成成分。英雄与男神和女神的关系并不像弗洛伊德和兰克所说的那样,象征了儿子与他者——即父母——的关系,而是象征了男性人格中的一个方面(自我)与另一个方面(无意识)之间的关系。父亲和母亲原型不过是构成荣格主义的无意识,或者说“集体”无意识的原型的其中两个。原型之所以是无意识的,并非因为它们被压抑了,而是因为它们从来没有成为意识。对荣格与坎贝尔来说,神话的起源和功能并不像弗洛伊德和兰克认为的那样,是为了满足无法公开表露的神经症欲望和冲动,而是为了表达人格中仍未获得机会实现的正常的方面。
通过将自己与神话中的英雄等同起来,兰克的男性神话创作者或读者在自己的心灵中间接地经历了一场冒险;这场冒险如果要直接获得实现的话,必将发生在自己的父母身上。与此相反,坎贝尔的男性/女性神话创作者或读者在自己的心灵中间接经历的这场冒险,即使直接获得实现,也必定依然是发生在心灵中的。因为英雄实际遭遇的正是心灵的组成部分。用吸毒的行话来说,坎贝尔的英雄冒险就相当于“神游仙境”。
在成功地摆脱了安全的、日常的世界,踏入了那个充满危险的新世界之后,坎贝尔的英雄为了完成自己的旅程,又必须回过头来摆脱他现已置身其中的这个新世界,返回日常世界。新世界是那般充满诱惑,要离开它比当初离家更加困难。我们不难看到,奥德修斯回家的途中,喀耳刻、卡吕普索、塞壬、食落拓枣者都拿无忧无虑、青春永驻的生活来诱惑他,让他几乎忘记了回家的使命。
荣格常常为人们所误解,其实他和弗洛伊德一样,都反对纯粹的无意识状态。他们都力图对无意识产生意识。他们的理想依然是意识。荣格既坚决反对弃绝无意识,以一般意识,或者说自我意识取而代之,也坚决反对弃绝自我意识,以无意识取而代之。他试图在自我意识与无意识之间、在对外部世界的意识与对无意识的意识之间寻求一种平衡。对荣格来说,英雄倘若无法回归日常世界,便意味着他未能抵挡住无意识的诱惑。
坎贝尔与荣格截然相反,他寻求纯粹的无意识。坎贝尔的英雄从未回归日常世界,他向无意识缴械投降了。然而,坎贝尔本人是要求他的英雄回归日常世界的。那么,他的英雄为什么拒绝这样做呢?答案是,坎贝尔的英雄回归的是那个奇异的新世界,这个新世界渗透于日常世界之中。独立的日常世界是不存在的。日常世界与新世界其实是一个世界:
这两个世界,神的[即新的]世界和人类的[即日常的]世界,犹如生与死、日与夜那样判然分明。……尽管如此……这两个王国其实同为一体。
(坎贝尔,《千面英雄》,第217页)
如同电影《绿野仙踪》中的多萝茜一样,英雄根本就不需要离开家。荣格支持自我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平衡,而坎贝尔则支持二者的融合。他将对英雄神话的哲学阐释与心理学阐释结合起来,认为所有英雄神话都是在宣扬神秘的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