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托·兰克-神话密钥

时间:2023-12-02 15:29:01

奥托·兰克

对神话作弗洛伊德式分析的经典著述是卡尔·亚伯拉罕(Karl Abraham)的《梦与神话》和奥托·兰克的《英雄诞生神话》。他们两人都追随老师弗洛伊德,将梦与神话相比较(从亚伯拉罕的书名就一望可知),并且认为两者都是在成年的神话创作者或读者身上一直存留的被压抑愿望——在极大程度上是俄狄浦斯愿望——的一种改头换面的、象征性的实现。不过,兰克在神话和梦两者中更为关注前者,并对其进行了更为详尽的分析;最为重要的是,他还就某一类型的神话提出了一个共同的情节或模式:这一类型即英雄神话,特别是男性英雄神话。弗洛伊德主义者分析各种类型的神话,并不仅仅是英雄神话。尽管如此,他们常常将其他类型的神话转化为英雄神话。兰克本人就将出生和幸存看作是英雄业绩。甚至创世神话也被看作是女性和男性一起实现世界的诞生这一伟业。

标准的英雄传说可以被归纳为以下模式:英雄总是出身显赫,通常乃是国王之子。他母亲的受孕一般都要经历重重阻力,譬如,父母曾节制生育,或是长期不育,或者出于外部的阻碍而秘密地媾合。在母亲怀孕之前或孕期之中,会有预言以梦境或神谕的形式出现,警告他的出生会带来危险,通常是针对他的父亲(或其替代者)。出生后的英雄一般会被置于一个箱子中,丢弃在水里。接着,他被动物或是身份卑微的穷人(牧人)救起,由雌性动物或是贫贱的妇人哺乳养育。当他长大成人之后,他会找到自己显赫的亲生父母,而这一过程可以是多种多样的。一方面他向父亲复仇,另一方面他的身份也得到了确认。最终,他获得了地位与荣誉。

兰克的英雄神话模式(见《英雄诞生神话》)

奥托·兰克-神话密钥

追随弗洛伊德的兰克认为,英雄业绩是和荣格主义者所说的“前半生”相关联的。前半生由出生、幼年、少年和青年时期构成,它要求个人在外部世界中确立起独立的人格。这一独立性的获得具体是通过成家立业来表现的,而这两项中的任一项都要求个体与父母分离,并学会控制自己的本能欲望。脱离父母独立并不表示对他们厌弃,而是自食其力;同样地,不受本能欲望的束缚并不是说要否认它们,而是要控制它们。弗洛伊德说,检验幸福要看一个人工作和爱的能力,这显而易见指的是人生前半段的奋斗目标;在他看来,这也适用于人的整个一生。弗洛伊德学说所认为的问题是,一个人对其父母或本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依恋。以依赖父母或反社会的方式来满足本能的欲望,这是一直停留在心理发展的孩童阶段的表现。

兰克将他的模式运用于30多则英雄神话的分析中;这一模式的范围对应的是人的前半生。它始于英雄的诞生,止于英雄获得一桩“职业”,大致相当于我们曾在第五章中提及的约翰·格奥尔格·冯·哈恩的模式,不过对后者的模式兰克本人似乎并不知晓。

从字面或者意识的层面来说,兰克的英雄是一个像俄狄浦斯一样的历史或传奇人物。他之所以被称为英雄,是因为他于籍籍无名中脱颖而出,通常都能够登上王位。从字面来看,他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或不见容于父母,或为命运所捉弄。尽管他的双亲渴望有一个孩子,只是因为要保全父亲才决定牺牲他的性命,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确实是决心要把他当作牺牲品的。由此,即使这位英雄的弑父是有意为之,他的报复也是可以理解的:谁不曾想过要杀死那个想谋害自己的人呢?

从象征的或者说是无意识的层面来说,这位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不是因为他敢于夺取王位,而是因为他敢于弑父。这弑父无疑是蓄意的,其原因也不是出于报复,而是出于性挫折。父亲拒绝让出他的妻子,而她其实才是儿子真正要夺取的对象:

一般来说,儿子厌恶父亲或者两兄弟之间相互仇视的最深层、并且通常是无意识的根源在于,他们对母亲温柔的心和爱的争夺。

(兰克,《英雄诞生神话》,第66页)

这太可怕了,让人不敢面对,于是英雄神话的真实意义被编造的故事掩饰起来;在这个故事中,父亲——而不是儿子——成了罪犯。故事的模式实际上只不过是

孩子怀藏对父亲敌意的借口,并且这种敌意在虚构的故事中被投射到了父亲的身上。

(兰克,《英雄诞生神话》,第63页)

英雄所追求的欲望——乱伦——被掩饰为权力。最重要的是,此处的英雄以第三方的身份出现:他是神话中有名有姓的英雄,而不是神话的创作者,或任何受到这则神话挑逗的读者。神话的创作者或读者将自己等同于这位有名有姓的英雄,对他的胜利感同身受,陶醉不已,因为事实上这英雄的胜利正是他自己的胜利。才是这神话真正的英雄。

在字面上,神话于英雄取得王位之时达到高潮。在象征的意义上,英雄还得到了自己的伴侣。由此,我们似乎可以得出结论说,神话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弗洛伊德所说的人生前半段的目标。可事实上却恰恰相反。实现的愿望并非是远离自己的父母,远离自己反社会的本能冲动,相反地,是达成与父母之间最为激烈的关系,以及最为反社会的欲望:弑父和乱伦,甚至强奸。取代父亲的位置、迎娶自己的母亲,这可称不上是脱离父母获得独立。

神话的创作者或读者是一个成人,然而神话所发泄的愿望却是一个3到5岁的孩子的愿望:

因此,神话是成人通过倒退到儿时的幻想创作出来的,神话中的英雄被打上了神话创作者儿时个人经历的烙樱

(兰克,《英雄诞生神话》,第71页)

这幻想就是要实现俄狄浦斯式的弑父娶母的愿望。而神话则帮助创作它或利用它的成人实现他一直无法摆脱的这一愿望。这个成人在心理上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童。由于他从未能够发展出一个强大的自我,以控制自己的本能,因此他是一个神经症患者:

存在这么一类人,即所谓的精神神经症患者;依照弗洛伊德的学说,尽管他们看起来已经成人,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永远停留在儿童阶段。

(兰克,《英雄诞生神话》,第58页)

由于区区一个小孩无法制服自己的父亲,神话的创作者便设想他已经长大到能够这样做。简言之,神话表达的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人生前半段的目标,而是一直未能实现的儿童时期便已驻留的目标。

当然,俄狄浦斯式愿望的实现是象征性的,而非实际意义上的;是改头换面的,而非公开的;是无意识的,而非有意识的;是精神的,而非肉体的;是替代性的,而非直接的。神话的创作者或读者将自己认同为神话中具名的英雄,在自己的心中搬演那些他永远不敢在现实世界中付诸实施的行动。即便是具名英雄的俄狄浦斯式作为也是经过改头换面的,因为英雄模式是在表象的——或者接近表象的——层面上、而非于潜在的层面上发挥功能。尽管如此,神话毕竟提供了某种形式的满足,并且从神经症患者本能与道德之间冲突的角度来说,它提供的是一种最佳的可能实现方式。兰克将神经症患者与“性变态者”作了对比;前者压抑了自己的本能冲动,因此需要一个间接的发泄出口,而后者将自己的本能冲动付诸行动,因此被认为不需要任何神话之类不彻底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