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道夫·布尔特曼-神话密钥

时间:2023-12-02 14:29:03

鲁道夫·布尔特曼

对传统的宗教神话从象征的角度加以解析,其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是鲁道夫·布尔特曼和汉斯·约纳斯,上一章已经对他们作了简略的讨论。如前文所述,他们两位都局限于自己的专业研究领域,即基督教与诺斯替教,但他们的研究毕竟运用到了神话理论。

鲁道夫·布尔特曼-神话密钥

若从字面意义来看,布尔特曼的所见与泰勒会完全一致:神话是对世界的一种原始解释,是一种与科学解释互不相容的解释,因此是只认科学的现代人无法接受的。若从字面意义加以解读,布尔特曼必然会像泰勒一样毫不妥协地摒弃神话。然而,与泰勒不同的是,布尔特曼是从象征的层面来解读神话的。用他广为人知(但却极易令人混淆)的说法就是,他要将神话“解神话化”;这个词的意思并不是要消灭神话或者将神话“祛神话化”(即去除神话的神话色彩),而是要抽取出神话真正的、象征的意义。拿挪亚方舟的神话来说,一方面寻找发生过世界范围大洪水的切实证据,另一方面摒弃有关存在装载着所有生物的方舟的神奇说法,这就是所谓将“挪亚方舟神话”祛神话化。但若将大洪水解释为人类生活危机四伏的一种象征性表述,那就是对这则神话的解神话化

解神话化之后,神话不再是对世界的描述,而变成了人类对世界的体验。解神话化之后,神话不再是一种解释,而变成了一种表达,一种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感觉”的表达。神话不再仅仅是原始的,而变成了普遍的;它不再是虚假的,而变成了真实的。它描述了人类的状况。用布尔特曼的话来说就是:

神话的真正目的并非呈现一幅关于世界的客观图景,而是表达人类在其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上对自我的理解。因此,神话不应从宇宙论的角度来阐释,而应从人类学的角度——或者更进一步,从存在主义的角度——来阐释。

(鲁道夫·布尔特曼,《〈新约〉与神话》,第10页)

拿《新约》这一典型例证来说,若从字面进行解读,它描述了善与恶的存在为争夺物质世界的控制权而展开的宇宙之战。这些超自然的力量不仅像泰勒所认为的那样干预自然的秩序,而且干预人类的生活。善的存在引导人们为善,而恶的存在则强迫人们作恶。若从字面进行解读,《新约》描述了一种前科学的世界观:

世界被看作一个三层的结构:尘世居中,天堂在上,冥府在下。天堂是上帝和天神——即天使的居所。冥府即地狱,是永受折磨之处。即便尘世也不仅仅是自然的、日常的事件和平凡琐屑的劳作发生的场所。这里也是超自然活动发生的场所;一边是上帝和他的天使,另一边是撒旦和他的恶魔。这些超自然的力量干预自然的进程,也干预人类的一切思想、意愿和行为。奇迹时有发生,绝非罕见。人类无法控制自己的生活。邪灵可以附身。撒旦可以向他灌输邪恶的念头。另一方面,上帝也会对他加以感化,指明他人生的目的。

(布尔特曼,《〈新约〉与神话》,第1页)

解神话化之后,《新约》依然在一定程度上指涉物质世界,但现在统治这一物质世界的是一个唯一的、非人格化的、超验的上帝;这个上帝并不具有人的形态,也不施行神迹来对世界进行干预:

神话表达了对人类存在的某种理解。它相信存在某种远远超出我们理解和控制的力量,世界和人类的生活都在这一力量的掌控之下,有其范围,有其界限。神话对这一力量的表述是不恰当的、不充分的,因为神话将它表述为一种尘世的[即物质的]力量。它[正确地]描述了代表着超越可见的、可以理解的世界之力量的诸神,[但]却将诸神描述得好像是人,将他们的行为描述得好像是人的行为。……可以说,神话赋予了超验的现实一种内在的、现世的客观性。

(布尔特曼,《耶稣基督和神话学》,第19页)

解神话化之后,上帝依然存在,撒旦却变成为只是一个符号,象征着人类自身的种种罪恶倾向。被罚入地狱并非指向未来的某处,而是指向某人时下的心理状态——只要此人拒不接受上帝,这种被罚入地狱的罪恶感就会一直存在。获得拯救指的则是某人一旦接受上帝之后的心态。有形的地狱并不存在。地狱象征着因上帝缺场而产生的绝望。天堂并不是指天上真实存在的某处,而是指上帝在场时的欢乐。上帝的统治并非通过宇宙的剧变在外部世界中实现,而是产生于人拥抱上帝之后的内心。

总的来说,解神话化之后的《新约》呈现了对世界的两种截然相反的体验:那些尚未发现上帝的人感到了自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异化,而那些发现了上帝的人则感到在这个世界上舒适自在。在那些不信上帝的人看来,世界是冷漠的、无情的、可怕的,而在那些信仰上帝的人看来,世界是温暖的、诱人的、安全的。

若从字面意义来看,神话作为对物质世界的人格化解释,与科学是不能相容的,因此也是现代人无法接受的:

通过科学和技术,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和掌控已经发展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以至任何人都不可能再认真地以《新约》的世界观来看待世界了——事实上也没有人这样做。……我们已不再相信被教义视为理所当然的三层结构宇宙。

(布尔特曼,《〈新约〉与神话》,第4页)

然而,一旦解神话化之后,神话就可以与科学共存了,因为现在它一方面指涉超验的、非物质的世界——泰勒对不包含神话的现代宗教便持这样的观点,另一方面更指涉人类对物质世界的体验。

布尔特曼作为神学家不仅仅敦促现代基督徒接受《新约》,而且为他们指出应该如何接受它,那就是将《新约》转化成存在主义的话语。不过,他认为之所以有必要这样做,并非是因为不作这样的转化,现代人就不可能接受基督教《圣经》,而是因为《圣经》的真正意义从来都是存在主义的。

然而,说神话可以被具有科学头脑的现代人所接受,这并不等同于说它为什么应被接受。布尔特曼为神话提供了一个现代的主题,却没有提供现代的功能。也许对他来说,功能是不证自明的:即描述人类的存在状态。可是为什么要劳神费力地去描述人类的存在状态呢?又为什么要使用神话来作这种描述呢?布尔特曼无法宣称神话揭示了人类的存在状态,因为他本人是利用哲学来发现神话中的这一意义的。

进一步说,即便在解神话化之后,对现代人来说,只有在上帝的存在是可接受的情况下,神话才是可接受的。尽管布尔特曼急切地期望具有科学头脑的现代人接受神话,他却并不准备将上帝解释为不存在,即将上帝祛神话化。人们要接受神话,就必须继续信仰上帝,不论上帝的概念是何等复杂。今天,神话要为人们所接受就必须与科学和谐共处,但仅这一点是远远不够的。

布尔特曼会如何阐释阿多尼斯神话呢?毫无疑问,他会将阿多尼斯身处的不同世界进行比较。阿多尼斯的身边总是存在着一个溺爱的女神,他身处一个子宫般的世界中,处处得到关爱,远离一切危险。他沉浸于这样的一个世界中,以至于根本感觉不到“真实”世界的危险(在奥维德的版本中,维纳斯竭力地想要告诫他这些危险)。在解神话化之后,这则神话就成为了对世界的两种截然相反的体验之描述——这里不是世俗的相对于宗教的,而是婴儿的相对于成人的。

需要指出的是,布尔特曼的观点事实上存在着前后矛盾。尽管他似乎将神话本身看作是对人类生存状态的一种象征性表达,但他对产生基督教的古代神话——犹太人的启示神话和诺斯替教神话——是从字面意义进行解读的。这样,他的解神话化似乎就仅限于基督教;但这又造成了另一个矛盾:他宣称自己的观点受益于同为存在主义者的约纳斯对诺斯替教开创性的解神话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