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斯特·卡西尔
德国出生的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1874—1945)对列维-布留尔的态度要和缓得多。卡西尔完全赞同列维-布留尔的以下观点:即神话思维,或者说“神话创作的”思维,是原始的,是充满情感的,是宗教的一部分,并且是神秘的同一在世界上的投射。但是,卡西尔宣称,神话思维有自己的逻辑,他认为自己在这一点上和列维-布留尔判然有别。实际上,列维-布留尔也说过同样的话,他造出“前逻辑”一词就是为了避免给神话思维贴上“不合逻辑”或“非逻辑”的标签。卡西尔宣称自己与列维-布留尔的另一不同之处在于,他强调神话作为一种知识形式的自主性——他所认为的其他主要知识形式是语言、艺术和科学:
尽管将神话归属于某一大的符号形式体系似乎是势在必行的,这样做仍会带来一定的危险。……这很可能会削弱神话作为一种固有的[即独特的]形式与其他形式之间的差别。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把神话简化为文化生活的又一种形式——不论这种形式是知识[即科学]、艺术,还是语言,并以此来解释神话的尝试不胜枚举。
(卡西尔,《符号形式的哲学》,第2卷,第21页)
但是,卡西尔同时又宣称,神话与科学是互不相容的,科学继神话之后诞生:“科学只是在抛弃了一切神话的、形而上的成分之后,才获得了它自己的形式。”这一点与列维-布留尔并没有什么不同。对卡西尔和列维-布留尔来说,神话绝对是原始的,而科学绝对是现代的。不过,卡西尔将神话看作知识的一种形式——即人类创造符号、创造世界活动的一种形式,这就将神话置于与科学同样的类属中;在这一点上,他与列维-布留尔的看法并不相同。
卡西尔后来认识到,神话不仅是原始的,也是现代的。从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逃亡美国之后,他开始集中精力研究现代政治神话,特别是纳粹主义神话。在这里,神话等同于意识形态。从前他关注的是缥缈的、认识论的问题,现在则转向了严酷的社会科学问题:政治神话是如何站住脚跟、屹立不倒的?从前他嘲笑所谓的列维-布留尔对神话非理性的强调,现在则拥抱这一观点:
在人类社会生活的所有关键时刻,抗拒古老的神话概念的理性力量变得不再自信满满。在这样的一些时刻,神话的机会再度来临。
(卡西尔,《国家的神话》,第280页)
卡西尔将神话与巫术相联系,又将巫术与不顾一切想要控制世界的企图相联系;在此他把(特别是马林诺夫斯基)对原始神话的阐释运用到了现代神话上:
[马林诺夫斯基]对原始社会中巫术和神话之作用的描述同样适用于人类政治生活的高级阶段。人类在绝境中总是诉诸于不顾一切的极端方式。
(卡西尔,《国家的神话》,第279页)
卡西尔与马林诺夫斯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认为无法控制的世界是人类社会,而非物质世界;他赋予了神话本身巫术的力量;而最为重要的是,他把神话看作是现代的。不过,这当中也有一个曲折:卡西尔把现代神话看作是原始主义复活的返祖现象。
卡西尔之前将神话看作是一种准哲学,现在他却斩断了神话与哲学之间的联系。神话绝不再是可以梳理出一套独特逻辑的知识形式。哲学的作用被边缘化,只剩下向政治神话提出挑战的功能:
哲学已经没有能力来摧毁政治神话。从某种意义上说,神话刀枪不入。理性的论证伤害不了它;逻辑的三段论无法将它驳倒。但是,哲学对我们来说有另一大用处:它能使我们理解我们的对手。……当我们初听到政治神话时,我们认为它们是如此荒诞不经、自相矛盾、异想天开、滑稽悖谬,以至认为自己不可能被说服来严肃认真地对待它们。可是,现在大家都明白了,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我们应该仔细研究这些政治神话的起源、结构、方法和技巧。我们应该直面这些对手,以便懂得怎样和它们斗争。
(卡西尔,《国家的神话》,第296页)
难以理解这里提出的研究政治神话的建议为什么会是哲学的任务,而非社会科学的任务。此时的神话已经不仅仅是前逻辑的,而是彻底不合逻辑的。比起卡西尔所批驳的列维-布留尔的观点,他自己的这一立场要极端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