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的定义
我曾参加过许多学术会议,听到过发言者热烈讨论某小说或某剧作或某电影的“神话性质”,殊不知这类论点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神话的定义。现在,让我来解说一下我对这一问题的看法。
首先,我提议把神话定义为一个故事。不论一则神话是否还是别的什么事物,它首先是一则故事,这一点似乎是不证自明的。毕竟,当被要求列举一些神话时,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首先会想到古希腊、罗马诸神和英雄的故事。然而,在更广泛的意义上,神话还可以被看作一种信仰或信条,譬如,美国的“一夜暴富神话”和“西部拓荒神话”就属于此类。霍雷肖·阿尔杰(Horatio Alger)写了数十部通俗小说,内容都是描述白手起家的致富故事,但是这一信条本身并不依赖于某一个故事而成立。“西部拓荒”神话也是如此。
论及的所有理论都把神话看作故事。诚然,E. B. 泰勒(E. B. Taylor)将故事转变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概括,但这一概括依然要由故事来承载。克劳德·列维-施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超脱于故事以寻求神话的“结构”,但同样的,结构要由故事来承载。从象征意义而不是字面意义来解读神话的理论仍然把神话的主题——或者说意义——看作是故事的展开。
如果说神话被看作是故事,那么,这故事讲述的是什么呢?对于民俗学家来说,神话首先讲述的是世界的创造。因此,《圣经》中只有两则创世故事(《创世记》第1—2章)、伊甸园的故事(《创世记》第3章)和挪亚方舟的故事(《创世记》第6—9章)可以算作神话。所有其他的故事只能算作传说或者民间故事。例如,《圣经》之外的俄狄浦斯“神话”就被当作只是传说。我并不提倡像民俗学家们这样机械,并且认为应该将神话定义成具有深远含义的故事。这故事可以发生在过去——如伊利亚德和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的观点,也可以发生在现在或未来。
对产生于宗教研究的神话理论来说,神话中的主要人物必须是神或近似于神的存在。这里我同样不提倡如此机械。倘若那样机械,就必须将希伯来《圣经》中的绝大部分篇章排除在神话之外,这是因为,虽然可以说其中所有的故事都涉及到神,但除了《创世记》的开篇两章之外,其余所有故事中人类至少是和上帝同等重要的。我坚持认为,只要主要人物为人格化的形象即可,就是说,神、人、甚至动物皆可。需要排除在外的是种种非人格化的力量,譬如柏拉图(Plato)所说的“至善”。在所有的神话理论家中,泰勒是最关注神话的人格化性质的,不过,要讨论的其他理论家也持同样的观点,只有列维-施特劳斯是个例外。此外,神话中人格化的形象既可以是行动的执行者,也可以是行动的对象。
除了鲁道夫·布尔特曼(Rudolf Bultmann)和汉斯·约纳斯(Hans Jonas)之外,要讨论的所有理论家都关注神话的功能,马林诺夫斯基更是几乎可以说只谈功能,不及其他。神话的功能究竟是什么,理论家们在这个问题上各持己见,众说纷纾对此我不想妄下断言。我只想指出,对所有理论家来说,神话的功能都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与之相比,传说和民间故事的功能便意义浅显许多。因此我认为,神话对其信徒来说成就了某些意义深远的东西,但它成就的究竟是什么,我并未给出定论。
在今天的语境下,神话是虚假的。神话“只不过”是神话。举例来说,1997年历史学家威廉·鲁宾斯坦(William Rubinstein)出版了《拯救的神话:为什么民主政权未能从纳粹手中拯救更多的犹太人?》。这书的标题说明了一切。一般人相信,如果当初盟国下更大的决心拯救犹太人,那么许多犹太人是可以免于成为纳粹屠杀的牺牲品的。鲁宾斯坦对此提出了挑战。他质疑这样一种假设:即盟国因为反犹而对欧洲犹太人的命运无动于衷。在他看来,“神话”这一术语比起“错误的信念”和“流行的错误观念”之类说法更能全面深刻地体现这一错误信念的力量。“神话”作为一种信念,它是虚假的,但同时又是冥顽不化的。
与之相反,“一夜暴富神话”的说法则是从肯定的意义上使用“神话”这一术语的,但它依然传达了抱持一种信念决不放手的态度。完全虚假的信念看起来可能比正确的信念具有更强大的影响力,因为即使其谬误是如此显而易见,这一信念依然故我,岿然不动。不过,人们抱持的正确信念也可以表现得和虚假信念一样不可动摇,尤其是当这一信念具有令人信服的证据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些仍然信奉“一夜暴富”信条的美国人不再把它称作是“神话”,因为“神话”已经变得含有了虚假的意味。我认为,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当然也可以表达某一信念)只有得到其信奉者坚定不移的拥护时,才可称为是神话。至于这个故事究竟是否必须真实,在此我并无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