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和路)
当我们到外面的世界闯荡时,我们会从家里出发,并会将遇到的那些新奇的事情与我们熟知的事情相比较。家负载有意义,因为家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基础,与我们生活中最为私密的部分密切相关。家目睹了我们所受的羞辱和面临的困境,也看到了我们想展现给外人的形象。在我们最落魄的时候,家依然是我们的庇护所,因此我们在家里感到很安全,我们对家的感情惊人地强烈,虽然大多数时间这种感情并没有为我们所察觉。其他事物也可以让人有相同的感受,它们也能让我们有一种“在家里”的感觉。只要我们认为是熟悉的事物,即使是一些非物质的物品,如一首曲子,也会以某种方式在我们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熟悉的物品就会提醒我们身在何处;如果这个物品方便携带,像一支曲子,或者是像小说中的某个难忘的情节,或是像人应该如何行事才算得上得体这样的看法,那么,这些物品也就说明了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走到哪里都会“带上”这些非物质的物品,也带上了对家的看法。我们把那个被称之为家的房子留在了某个地方,当我们漂泊时,我们从家开始漂泊。带着帐篷四处迁徙的游牧部落对家的理解则完全不同,但是当“我们”(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房屋的我们)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时,如果周围环境有一些熟悉的特征,我们也会有一种在家的感觉,无论这个地方看起来是不是像我们生活的地方。如果我内心深处期待家人或街坊邻居就在我的身边,希望听到他们咿咿唔唔地忙着各自的营生,那么,当我在一座孤寂的房子里,周围静得可怕的时候,我就会有一种莫名的烦恼;或者晚上那大梁发出的不熟悉的吱嘎声、管道那奇怪的咚咚声、猫头鹰的叫声或夜晚那急匆匆的脚步声都会让我忧心忡忡。家包含许多方面的内容,坚固的房屋只是家的一部分。对于我来说,家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了解它,在大多数时间里,我不会去想这一点,只是在某些事情发生变化的时候才注意到,例如当我要搬家的时候,或是当家里来了陌生的客人,我不能够像往常一样自由自在行动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当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时候,如果我不想进去打搅他们,那么,客人所住房间的房门(暂时)就变得不一样了。商业旅馆尽量将房间布置成一个样子,这样,我们在整个连锁旅馆中,而不只是在某个旅馆中就会有一种在家的感觉,即使是身处遥远的陌生国度。我们知道自己希望在旅馆中找到些什么,也多少知道会在哪类旅馆中找到它,这样我们就能够不怎么受干扰地继续我们的生活,并与当地人的接触也是有限的,之后回到旅馆就像回到了一个临时的“家”。我们可以用我们的直觉来找到它,直觉会起作用。身处一种完全陌生的文化之中时总会有一些瞬间令人感到晕头转向,比如,一个衣衫不整的人在酒吧里称玛格丽特·撒切尔(Margaret Thatcher)是他的母亲,也是你的母亲(他这样说似乎只是在向你表示友好),或是一辆摩托车飞驰到你身旁来个急刹车,然后令人摸不着头脑地问,你为什么不坐出租车——在欧洲是不会有人问你这种问题的。这些瞬间非常有意思,往往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但是它们同时也在提醒你,你正身处一个远离家门的陌生之地,周围一切都不熟悉。难怪最出色的游记作者原来都喜欢超现实主义的东西,这些东西可以转换成幽默、焦虑或狂喜,但这都是经历了就过去了的一种心境,永远也不是家让人想到的那份宁静与安详。
外出旅行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因为你不知道你会有什么发现,会有什么样的新鲜刺激;回家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那却是另一种快乐。我们会发现,如果我们回不了家,那比起我们从未打算要外出旅行来说会更让人忧伤,因为家是如此重要的一个参照点。如果失去了家,我们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烦恼与困惑,直到我们找到一个新的庇护所。搬家会让人产生一种不对劲儿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模糊,但却又挥之不去,这种感觉与知道要去一个陌生之地,但明天就能回来的感觉颇为不同。搬家意味着要熟悉新环境,形成新的习惯,这就意味着你与过去的你有所不同。房屋只是引起这种情绪的一部分原因。房屋里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既有实实在在的事,也有我们的心理活动,这些事影响了我们对那座房屋的感受。建筑就是指房屋的这一文化层面,这一文化层面既可以是非常私人的、独特的东西,也可以是大家都一致认同的东西。我们受到生长于其中的文化的影响,也受到我们参与其中的文化的影响,无论我们是不是想过这一点——大多数时间,我们根本不会去想这个问题。事实上,在家的时候我们最不会想的就是这一点。然而当我们外出旅行,看到别人全然不同的做事方式,我们会感到惶恐不安。在西方国家的购物中心,我们不希望与别人有身体接触,但若是在北非的露天市场,店主有时会伸出手来轻轻地拍拍你的肘,或是干脆揽住你的臂膀以吸引你的注意。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感到惊慌失措。这彻底颠覆了我心目中根深蒂固的有关得体举止的看法。由于所有店主都会这样做,就好像他们是串通好了似的,加上他们彼此说着那种我根本听不懂的诡秘语言,这更让我心疑。这种浅薄的多疑其实只需要很少一点知识或思考就可以化解,但是,内心深处的固有直觉总是会先于理性思考影响人的感受:我觉得受到了威胁,虽然我知道应该没有人会威胁我。我只得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那样想。过一会儿之后这种感觉会逐渐减弱;反之,如果我是在那样一种文化中长大的,很明显这种行为就是自然而然的。同样,当我来到一座西方国家的购物中心时,我可能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躲着我:他们觉得我哪些地方做得不对?在建筑学中,如同在其他文化中一样,我们对事情应该如何的认识是从我们的经验中发展而来的。我们的每一个姿势都有意义,至于说这些姿势意味着什么则取决于理解这一姿势的文化。建筑就是房屋作出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