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牢记于心的是,此在不是笛卡尔式的反思主体,它没有被局限于唯我论的界线之内。此在不去追问外部世界是否存在的问题,因为它已然在世界之中;此在也不去探讨他人心灵是否可知的问题,因为它在日常的烦忙和烦神中,已经消融在与他人的共在里。
元代书画大家赵孟頫想纳小妾,结发妻子管道升得知后写下一曲《我侬词》,其中几句是这样写的:“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此在与他人的共在状态虽然没有这么腻乎,但的确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成一片的。
海德格尔用“常人”(das man)来指称日常生活中的此在,他说:“常人怎样享乐,我们就怎样享乐;常人对文学艺术怎样阅读怎样判断,我们就怎样阅读怎样判断;竟至常人怎样从‘大众’中抽身,我们也就怎样抽身;常人对什么东西愤怒,我们也就对什么东西愤怒。”
不仅如此,海德格尔还用“沉沦”一词概括常人的生存状态,其基本形态包括闲谈、好奇和两可。海德格尔说,在闲谈中,“人们对所谈及的存在者不甚了了……人们的意思总是同样的,那是因为人们共同地在同样的平均状态中领会所说的事情。……关键的只是:言谈了一番。只要是说过了,只要是名言警句,现在都可以为言谈的真实性和合乎事理担保。……谁都可以振振闲谈。……对这种无差别的理解力来说,再没有任何东西是深深锁闭的”。
再来看海德格尔对“好奇”的描述:“好奇不是为了领会所见的东西,就是说,不是为了进入一种向着所见之事的存在,而仅只为了看。它贪新骛奇……好奇同叹为观止地考察存在者不是一回事……好奇到处都在而无一处在。”
常人、沉沦、闲谈,这些词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词,好奇初看起来是个好词,我们不是经常说要保持对知识的好奇心吗?可是读过海德格尔的描述,你是不是觉得他笔下的好奇更像是猎奇和八卦?有意思的是,虽然这些词看起来都是贬义词,但是海德格尔坚持认为自己只是在做中性的描述,没有做任何的价值判断。这话不可真信。如果有人说你沉沦,然后告诉你,他只是在做客观描述,不是在做道德评价,你会作何感想?是不是觉得这比直接骂人还要阴损?
启蒙运动之后,面对民主制度不可避免的到来,无论是民主的支持者(比如托克维尔和约翰·密尔)还是反对者都对“多数的暴政”和“庸众的胜利”感到忧心忡忡,海德格尔自然也不例外。他说常人把公众世界保持在“平均状态”中,“平均状态看守着可能冒出头来的异品奇才,不声不响地压住一切特立独行。一切远见卓识都在一夜之间抹平为早已众所周知,一切奋斗赢来的成就都变成唾手可得之事,一切秘密都失去了它的力量”。这样的字句,如果不是告诉你出自海德格尔之手,你一定会以为这是哪个忧伤的年轻人写下的激愤之词。
回头再看“沉沦”,这两个字隐含着从高处坠落的意思,我们很自然要问,高处是何处?此在因何会沉沦?答案是此在的沉沦源于“不立足于自己本身而以众人的身份存在”(陈嘉映语),这话说得隐晦,但道理并不难以理解。只要此在混迹于常人之中,人云亦云、亦步亦趋,此在就不是本真的自己,而是非本真的自己。所以理解此在的本真性的关键点在于此在的个体性,我们再一次看到启蒙运动以来的那个核心主题,同时也是尼采的“超人”想要回应的那个问题:一个人应该如何成其所是。
说到这里,我要稍微做一个修正,我们不可被“沉沦”的字面意思迷惑,以为此在一开始站在高处,只是后来才不幸沉沦的。此在不是方仲永,他没有经历过从“木秀于林”到“泯然众人”的沉沦过程,作为被抛的存在者,此在从一开始就与常人一起,在“非本真的漩涡”中沉浮,常人就是我们,我们就是常人。因此,对此在而言,成为本真的自我倒是一个特异的状态,它需要极特殊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