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影评,题目叫作《状态里的人》,评的是香港导演杜琪峰的《暗花》。什么是状态?状态就是你拿捏自己身体和目光的分寸与姿态。梁朝伟扮演的腐败警察,他的状态只有一个字——“烦”。澳门回归前一天,黑帮火拼,“几十年没回澳门”的幕后老大洪先生决定回归清场,梁朝伟的任务是在午夜12点之前找出杀手。午夜12点,这是一个死线(deadline),找到杀手就有生路,然而事实证明,找到杀手他也没有生路,因为这个腐败警察根本就是一枚弃子。让我印象最深的镜头是梁朝伟每抓到一个嫌犯,就拿酒瓶砸疑犯的手,一下,两下,三下,但是在观看的时候,分明感到他砸的不是疑犯的手,而是他自己的状态和情绪。情绪并不指向特定的外在对象,而是指向作为整体的世界,并且折射回自身,最终会实质性地影响我们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
回头看这篇影评,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动用了很多海德格尔的元素。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对于此在的生存论分析就是从“情绪”展开的。海德格尔用两个德语词来表达“情绪”,一是Befindlichkeit,大致的意思是“怎样找到自我”,“怎样被找到”或者“近况怎么样”,另一个词是Stimmung,有给乐器“调音”或“校音”的意思。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说“调整情绪”、“调整状态”,可是“调音”的过程并不容易。情绪绵延不断,笼罩生活的整体,你可以通过严肃的反省、积极的行动短暂地提振情绪、调整情绪,但却很难一下子就雨过天晴。
海德格尔把此在的一般存在规定为Sorge,陈嘉映把它译成“操心”,与此相关的活动包括“操劳”和“操持”。其实最初的译法不是这样的,操心原本被陈嘉映译成“烦”,与此相应的是“烦忙”和“烦神”。我觉得还是最初的译法更传神。当梁朝伟在澳门街头毫无头绪地寻找杀手时,当他用酒瓶一下、两下、三下地砸嫌犯的手的时候,他的基本情绪不是操心,而就是烦。相比之下,“操心”的译法太正能量了。比方说,我妈妈喜欢操心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可是她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却是——“做人就是很烦啊”。我觉得我妈是天生的海德格尔主义者,她说得非常对,烦比操心更面向事实本身。
同济大学的孙周兴教授在评论这个改译的时候,说过一句非常逗的话,他说:“‘人生在世,无非一烦’。这个意思就很好。现在如果改说成‘人生在世,无非一操(心)’,就没有什么味儿了。”要我说,岂止没什么味儿了,简直就是变了味儿了。我读大学的时候,流行一款T恤,上面写着“烦着呢,别理我”,看到这六个字你会会心一笑,可是如果改成“操心着呢,别理我”,是不是觉得全都变了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