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学者马克·里拉说:“如果哲学家试图当国王,那么其结果是,要么哲学被败坏,要么政治被败坏,还有一种可能是,两者都被败坏。”我完全认同马克·里拉的这个判断,事实证明,一旦思想者突破思想的边界,加入权力的游戏,就必定会对权力屈服,最终成为独裁者的工具和附庸。海德格尔与纳粹的纠葛再一次证明了这个道理。
海德格尔不仅在现实判断上出现了难以饶恕的错误,在哲学判断上也存在根本性的问题。在《形而上学导论》中,他把俄国和美国相提并论,认为它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同样都是脱了缰的技术狂热,同样都是放肆的平民政制。”在我看来,这种思维方式就是黑格尔所说的“抽象思维”的典型表现。当我们用一种高度抽象的标准去衡量一切事物时,或许能产生别开生面的洞见,但也会让我们丧失最基本的常识感。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想复述维特根斯坦的那句忠告:“研究哲学如果给你带来的只不过是使你能够似是而非地谈论一些深奥的逻辑之类的问题,如果它不能改善你关于日常生活中重要问题的思考,如果它不能使你在使用危险的语句时比任何一个记者都更为谨慎,那么它有什么用呢?”
当然,海德格尔毕竟还是说对了不少东西,他对于连根拔起的现代生活方式的批判,对于技术时代人的处境的反思,都足以让我们警醒。海德格尔曾说:“无家可归成为一种世界命运。”当看到从月球传回的照片时,海德格尔惊呼道:“人现在已被连根拔起。我们只还有纯粹的技术活动和联系。人今天生活在其上的,已不再是土地了。”站在现代人的角度看海德格尔的反应,包括他对乡村生活的沉迷以及对现代技术的排斥,会觉得他目光短浅、少见多怪。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现代人的见怪不怪难道不是隐藏着更大的危机吗?当我们在影院欣赏诺兰的《星际穿越》,当我们习惯于随时随地去网上冲浪,有没有严肃认真地反问过自己,这种连根拔起的无根生活真的是我们向往的生活吗?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说:“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者生长。”在海德格尔的有生之年,亲眼目睹过危险,也亲身参与过拯救,但是他发现,人对自身命运的掌握和拯救,无不以惨痛的失败告终。或许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把1966年的《明镜》访谈命名为“只有一个上帝才能拯救我们”。
我不认为海德格尔一辈子都是纳粹分子,但是海德格尔一辈子都是现代性特别是民主政治和技术时代的反对者,这是他的根本立场。出于思想者的傲慢,同时也担心读者将放弃阅读他的著作,他在战后的漫长岁月中对自己的纳粹经历保持沉默,这个选择本身再一次体现出他的顽固和狡黠。
最后我想用海德格尔本人的一句话来结束这一讲的内容:“运伟大之思者,行伟大之迷途。”我想接着海德格尔往下说,迷途再伟大,依旧是迷途,迷途越伟大,危险越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