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曾经这样描述自己的哲学工作:“我破坏、我破坏、我破坏。”仿佛一头闯进瓷器店的公牛。但是维特根斯坦砸碎的不是精致美妙的瓷器,而是对智性生活不必要的困扰,是那些力图在寻常事物中“看出古怪问题”的哲学诱惑。
在《哲学研究》的序里,他这样写道:“尽管这相当简陋,而这个时代又黑暗不祥,但这竟有幸为二三子的心智投下一道光亮,也不是不可能的,当然,这种可能性委实不大。”这里所说的“二三子”到底指的是哪些人呢?其实早在1930年,维特根斯坦就有过解释,他说他的书只是为了一小圈子的人而写,这些人不是精英,他们既不比普通人高明,也不比普通人差劲,这些人只是不同而已。这些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属于维特根斯坦的文化圈子,就好像是他的老家人或者乡里人,他们熟悉他的思考方式和生活方式,而所有其他人都是陌生人。
维特根斯坦曾经坦率地承认:“在某种意义上我是在宣传一种思想风格,反对另一种思想风格,对那另一种我真是讨厌得很。”但是,他也深知自己的思考类型并不为这个时代所需要,所以他说:“我如此奋勇地游泳以抗击浪头。也许在一百年之后人们将会真的需要我正在写的这些东西。”
我不想花费特别的篇幅去评价维特根斯坦的影响力,有人说,虽然后期维特根斯坦推动了日常语言分析学派的发展,但是总体看来,20世纪后半叶特别是21世纪的哲学发展方向与后期维特根斯坦是背道而驰的,也正因如此,这些人认为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地位是大可怀疑的。对于这样的评价,我甚至都不愿意多费口舌。维特根斯坦显然不是典型意义上的哲学家,他从事反哲学的工作,既不打算建立自己的学派,也不热衷于获得学术界的承认与理解。当下的哲学发展方向与他背道而驰,这并不足以证明维特根斯坦错了,反而可能恰恰证明这个时代已经病入膏肓了。
对维特根斯坦来说,解决哲学问题意味着改变旧有的思想方式和生活方式。这种改变的发生,是通过把语词从形而上学的用法重新带回到日常用法。回到语词的日常用法,也就是让一切如其所是。所以蒙克说,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宗旨在于,一方面力求什么也不改变,另一方面,通过改变我们看事物的方式,他试图改变一切。
其实,维特根斯坦的生活态度也是如此,他对生活做彻底的清算,目的不是要把自己从生活之流中连根拔起,而恰恰是要把自己重新放回特定的生活之流中。维特根斯坦说:“一种表述只有在具体的生活之流中才有意义。”同样,蒙克认为,如果能把他自己的生活放进某种特定的模式,那对维特根斯坦来说将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维特根斯坦怀念19世纪末的维也纳文化氛围,向往托尔斯泰式的生活方式,他也数次尝试放弃智性生活,从事纯体力的劳作,比如他做过乡村教师、建筑设计师、园丁,以及医院的护工。所有这些努力都是为了让自己嵌入一种生活模式之中,找到一种笃定、踏实和安宁。但是事与愿违,维特根斯坦身上最鲜明的几个身份特征,让他永远无法把自己放回到某种特定的生活模式中,比如,作为奥匈帝国遗民,作为犹太人,作为同性恋者,以及作为哲学家,所有这些身份都让他天然地不属于任何一个共同体。曾经有朋友这样回忆说,维特根斯坦使他想起《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阿廖沙和《白痴》里的梅什金——“第一眼瞥去,那模样是令人心悸的孤独”。
在他生命最后的阶段,维特根斯坦和房东太太贝文夫人成了亲密的朋友,他们每天晚上6点散步到小酒馆。贝文夫人回忆说:“我们总是要两杯波特葡萄酒,一杯我喝,另一杯他饶有兴味地泼到蜘蛛抱蛋盆栽里——这是我知道的他的唯一不老实行为。”两人之间的谈话异常轻松,维特根斯坦从不跟贝文夫人讨论她不理解的话题,贝文夫人说:“所以在我们的关系中我从未觉得自己次等或无知。”
看起来,维特根斯坦终于和生活达成了和解。1951年4月28日,维特根斯坦去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他们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