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们仍有疑问,关于“家族相似性”,我们至少可以从两个角度提出反驳:
第一,按照家族相似性的思路,游戏和工具就是边缘模糊的概念,这样一来,它们还是有意义的概念吗?
第二,共相理论、本质主义真的彻底错了吗?难道我们不可以借助科学的方法去寻找“共相”和“本质”吗?
针对第一个反驳,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第71节中做过很精彩的回答。他说,假定有人质疑说:边缘模糊的概念还是一个概念吗?初看起来这个质疑很有道理。当我们拍了一张模糊的照片后,不是应该删除它,再拍一张清晰的照片吗?紧接着维特根斯坦就以弗雷格为例,指出:“弗雷格把概念比作一个区域,说界线不清楚的区域根本不能称为区域。这大概是说我们拿它没法干啥。”
说到这里,维特根斯坦立刻开始反驳:“然而,说‘你就差不多停在这儿’毫无意义吗?设想一下我和另一个人站在一个广场上说这句话。我这时不会划出任何界线,只是用手作了个指点的动作——仿佛是指给他某个确定的点。而人们恰恰就是这样来解释什么是游戏的。”
维特根斯坦的意思是说,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使用边缘模糊的概念,这些概念不仅是可用的,有时候甚至是最合适的。我们不妨再多看几个例子。
请问怎样才能让一桶水变成一桶冰?答案显然是在一个正常的大气压下把温度降到零度或更低。在这里,从水到冰的转化过程存在着一个清晰的边界。但是如果我们问,多少粒麦子就变成了一个麦堆,是一千粒还是一万粒?又或者,什么时候我们不再称张三是一个头发稀疏的人,而直接就说张三是一个秃子?是一万根头发还是一千根头发?这个时候你就会开始有些犯难了。
很显然,从麦粒到麦堆,从头发稀疏到秃子,没有一个确定的标准,也找不到一个清晰的分界线,但这并不意味着麦堆和秃子这类模糊的概念就不是概念。在给定的日常语境下面,这些看似模糊的概念都能得到有意义的使用,并且能够得到很好的理解。相反,如果我们将秃子严格定义为头发只剩下一万根,或者头发覆盖面积少于原有面积的三分之一,我们反而不会使用秃子这个语词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回到维特根斯坦的那个例子,如果有人远远地跟你比画手势,大声说道:“你就停在距离马路牙子90厘米远的地方,不能多一厘米也不能少一厘米。”这么说的时候,精确是精确了,可是你反而会变得糊涂起来,不晓得他到底为什么这么说话。
因此,并不是概念越清晰,逻辑越严格,句子的意义就越明确。一个有洞的围墙还是围墙,一个有点含混的规则也还是规则。你可以批评说,因为规则的含混,所以这个游戏是不够完善的,可是有的时候,恰恰因为规则的含混性,游戏才变得更好玩,我们如果把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理想是理想了,严格是严格了,但却失去了游戏原本的味道。想一想视频裁判助理系统(VAR)在俄罗斯世界杯上引发的各种争论,也许可以帮助你进一步去思考这个问题。
现在我们来看第二个质疑。我们可以借助科学的方法去寻找事物的共相或者本质吗?毫无疑问,对于一些特定事物来说是可以的。比如说水,在日常语言中我们说水是无色无味的液体,但是关于水的内在结构或者本质属性,我们已经有了更为精确的科学表述——H2O。类似的,原子序数79是金子的本质属性,C6H6是苯的本质属性。在这些例子里面,本质和共相的概念不但依旧成立,而且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说,它们属于隐蔽的关联而不是明显的关联,因为你的眼睛是看不到H2O,也看不到原子序数79的,只有借助科学研究和科学概念才能加以揭示这个“隐蔽的关联”。
事实上就以“家族相似性”这个词为例,隔壁老王的女儿眼睛像姥姥,鼻子像妈妈,脸型像老王,初看起来,这里的确存在着家族相似性,但是老王如果对于这些“明显的关联”仍旧不放心,那他大可以通过DNA亲子鉴定来确定那个“隐蔽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