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帮助你们进入这个问题,请允许我选取维特根斯坦生命中的几个片段作为理解的枢纽。
在八九岁的时候,维特根斯坦和哥哥一道参加一个俱乐部,当时欧洲的反犹氛围已经非常浓厚,到底应不应该向小伙伴们交代自己的犹太人身份,对此维特根斯坦烦恼不已。他把这个问题上升到更高的哲学问题:“如果撒谎对自己有利,为什么要说实话?”我认为这既是维特根斯坦最初的哲学思考,也是终其一生的焦虑所在——如何做一个对自己彻底真诚的人?
十四岁的时候,维特根斯坦读到魏宁格的《性与性格》。这是一本充满魅惑力的邪恶之书,充斥着各种反犹言论和厌女症的观点,对现代的衰败大加鞭笞,反对科学和商业的兴起,哀叹艺术与音乐的没落。其中,最让维特根斯坦心动的莫过于这句话:“逻辑与伦理根本上是一回事,它们无非是对自己的责任。”——我认为这是理解维特根斯坦的关键所在。什么叫“对自己的责任”?就是在自己的身上发掘和绽放天才的因子。什么是天才?就是“具备最强、最清澈的明确和清晰”,在物质上尽可能简朴地生活,但在精神生活中则要完全地发展。
这种完全发展的精神生活反映在逻辑上,就是要求彻底的清晰性——“彻底清晰,或者死——没有中间道路。如果不能解决‘全部逻辑的根本问题’,他无权——至少没有欲望活着。不妥协”。这种完全发展的精神生活反映在伦理生活中,则是必须不断地彻底清算自己,做一个彻头彻尾诚实的人。维特根斯坦常说的一句话是“就改善你自己好了,那是你为改善世界能做的一切”。
必须成为天才,否则去死——这条康德式的绝对命令纠缠了维特根斯坦整整九年,自杀的念头反复出现,直到罗素向他确认他的天才,才让维特根斯坦稍微平复一些。即便如此,“一战”期间维特根斯坦仍有多次自杀的企图。说到这里,就必须提到他1914-1916年的战时笔记,这是把握“逻辑”和“罪”的同一性的重要线索。
“一战”爆发之后,因为健康原因,维特根斯坦原本无须服役,但他还是以志愿兵的身份参了军。正如他的姐姐所说,这不是出于什么爱国热情,而是因为他热切地希望承担一些艰难的任务,从事一些纯粹智力活动之外的工作。
然而,真实的生活远比想象中要更艰难。维特根斯坦很快发现自己极难与来自底层的士兵相处,他在日记里抱怨自己“几乎总是被恨我的人包围着”,这些人“恶毒”又“无情”,“几乎不可能在他们中找到一丝人性的痕迹”。除了抱怨同伴的愚蠢和邪恶,这本日记还记录了他对托尔斯泰《福音书简释》的理解,对《尼采全集》第8卷的阅读心得,以及每隔一段时间的手淫。当然,更多的内容是关于《逻辑哲学论》的思考,这是维特根斯坦生前唯一出版的著作,绝大部分内容正是在战争期间构思并写作完成的。
可想而知,在那种环境下,工作进展得并不顺利,日记里经常出现这样的字句:“工作了相当长时间,但是非常没有希望。”有的时候,他深信自己“已经走在通向伟大发现的路上”,有的时候又哀叹,所有概念对我来说都变得完全“生疏”了——“我看不到任何东西”。维特根斯坦说:“我并不害怕被击中,只是害怕不能像样地完成我的责任。”什么责任?当然是在自己的身上发掘和绽放天才的因子的责任。
在即将与敌人正面交锋的前一天,维特根斯坦写下这样的话:“愿上帝保佑我!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做一个正派的人了,因为我直接面对死亡。愿精神照亮我!”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战争,如果不是亲身体验到人性的丑陋和褊狭,如果没有通过“直面死亡”去感受“某种宗教经验”,如果没有阅读《福音书简释》和《圣经》,那么《逻辑哲学论》很可能只会包含逻辑的部分,而缺乏关于伦理、美、灵魂和生活意义的思考。
决定性的时刻发生在1916年6月11日这一天,一个问题打断了维特根斯坦对逻辑基础的思索:“对上帝和生命的目的我知道些什么?”
在随后的日子里,围绕这个问题他写了很多笔记,其中包括:
我们可以将人生的意义,即世界的意义,称作上帝。
实现了生存的目标的人是幸福的。
幸福的人不应怀有任何恐惧。甚至在面对死亡时也是这样。
伦理学不处理世界。正如逻辑一样,伦理学必定是世界的一个条件。
伦理学是超验的。
这些思考意味着《逻辑哲学论》中最关键的部分正在成形。而且,正像传记作者瑞·蒙克所指出的那样,对于此时的维特根斯坦来说,“个人的事和哲学的事融合起来了。伦理和逻辑——‘对自己的责任’的两个方面——终于走到了一起,不只是同一个人目标的两方面,而是同一哲学工作的两个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