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 vs.末人

时间:2024-06-30 09:59:04

学者威廉·巴雷特认为,歌德或许最符合尼采的超人形象,因为尼采曾经盛赞歌德“追求的是整体性;他反对理性、感性、情感和意志的分裂,他使自己契合整体性,他创造了他自己”。从以上说法不难看出,尼采心中的超人是文化和教养意义上的,而不是种族进化意义上的。

超人 vs.末人

按照这一解释,尼采的超人看似横空出世,实则其来有自,它的形象深深植根于启蒙运动以来的一个核心问题——“个人如何滋养自己以图生长”。说得再明确一些,就是如何“塑造个人的问题”。

巴雷特指出,歌德的《浮士德》与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算得上是“兄弟作品”,因为“这两部作品都力图以象征方式精心阐述超人——完整无缺、体魄健壮——形成的过程”。《浮士德》也是在挑战所有的传统道德,也是在超越善与恶,只不过尼采的非道德主义表述得更为激烈。但究其根本,尼采其实不过是在发挥歌德的论点:“人必须把他的恶魔与自己融为一体,或者如他(尼采)所说,人必须变得更善些和更恶些;树要长得更高,它的根就必须向下扎得更深。”

中文里有一个词叫作“天人交战”,今天已经失去了它原本该有的分量,因为我们早已经把心中的恶魔给彻底地驯服了。我们只是在百事可乐和可口可乐之间,在半夜看球应不应该喝啤酒、光棍节该买多少单的时候,才会产生天人交战的感觉。可是在尼采这里,天人交战不仅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而且每一次都是生死存亡的斗争。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当中,心中的恶魔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它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有些情节如此的诡谲惊悚,只有在最可怕的噩梦里才会出现类似的场景。比方说,有一个小丑,在别人走钢丝的时候,突然跳过他的头顶,走钢丝的人受到惊吓,直接从绳索上面掉了下来,摔死了。比如说,还出现过一个侏儒,在查拉图斯特拉向上攀登高峰的时候,一直骑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不停地嘲笑说:“哦,查拉图斯特拉,你这智慧的石头!你把你自己抛得很高,可是每一块被抛上去的石头都得——掉下来!”再比如说,查拉图斯特拉梦见一个牧童在痛苦地翻滚,从他的嘴里爬进一条又黑又粗的黑蛇,查拉图斯特拉大声喊道:咬断它!牧童于是狠狠咬下蛇头,把它吐得老远。

我们可以将这些场景视为寓言。比如,这里的牧童就是尼采本人,而黑蛇则是一直与他纠缠不清的心中的恶魔。小丑和侏儒同样如此,请允许我说一句不那么政治正确的话,在尼采的语境里,他们都是“非人”的存在,它们形容丑陋,是人心当中的恶魔化身。你想要做一个健康的、饱满的、向上的人,可是小丑和侏儒却一直在把你往下拉,他们在感官上让你产生恶心感和呕吐感,在精神上让你厌世、虚无和褊狭,每当你想振翅高飞,把自己抛得更高,这些“重压之魔”就会让你坠落得更狠。

查拉图斯特拉怒不可遏,对侏儒大声说道:“侏儒!有你就没有我!”——这是超人才会有的勇气,只有超人才能认清自己身上最黑暗最沉重的东西,克服它,战胜它,超越它。

可是这样的决斗时刻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并不经常出现,因为我们缺乏勇气决斗,甚至意识不到心中的恶魔,我们安于下降和沉沦,在下降和沉沦的过程中,甚至还体会到某种满足感和幸福感。所以在尼采的笔下,除了超人,还有与之相对的末人(the last man)。末人的特征是,他们不关心超人所关心的任何问题,他们眨巴着眼问:“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创造?什么是渴望?什么是星辰?”他们问这些问题,是因为他们对这些问题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这些问题在他们眼中毫无价值。所以尼采说:

大地在他的眼里变小了,最后的人使一切都变小了,他在大地上蹦蹦跳跳。他的族类不会灭绝,犹如跳蚤;最后的人寿命最长。

“我们发明了幸福。”——最后的人说,并眨巴着眼。

巴雷特认为,尼采不肯承认心中的恶魔就是他自己,他选择与侏儒决斗,而不是与之和解,这是查拉图斯特拉的致命失败,也是尼采在生活中的致命失败,进而还是作为思想家的尼采的失败。巴雷特认为,如果尼采不是说“侏儒!有你就没有我”,而是说“你和我(自我)本是同一个自我”,想必会更加明智,甚至显得更有勇气。

巴雷特的说法的确有其道理,可是,与自我和解,向心中的那个恶魔妥协,这样一来,尼采就不是尼采了!虽然这样会换回内心的平静和平衡。事实上,尼采之所以反对末人道德,就是因为他们太容易妥协、太容易和解了。尼采说:

对他们来说,美德就是变得谦虚和温顺:因此他们把狼变成狗,把人本身变成人们的最善良的家畜。

“我们把我们的座椅放在正当中”——他们怡然自得地微笑着对我这样说——“以同样的距离远离殊死的斗剑者和满足的母猪。”

这段话里的“他们”指的就是末人。对于末人的自鸣得意,尼采尖酸刻薄地评论说:“这可是——凡庸;尽管被称为适中。”

所以,尼采是不会选择与小丑和侏儒妥协的。相反,他一直在强调说:“我必须是斗争、生成、目标、各种目标之间的矛盾。”尽管这样的生活常常会让尼采透不过气来,让他被自己的思想灼伤,但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尼采才能体会到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因为只有此刻才能体会“力量在生长”!

可问题在于,我们可以像尼采一样生活吗?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我们既无法像尼采那样生活,又不愿成为“随时可以出卖自己,随时准备感动,绝不想死也不知所终,开始感觉到撑的”(见张楚的歌曲《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末人,那该如何是好呢?

还是让我们回到拉莫尔的观点,什么是超人?拉莫尔说:“超人就是人自己——一旦他学会了肯认他真正所是的那个人。”这个解释给我们带来莫大的安慰,原来,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超人!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始终对这个解释感到不满,因为这样一来,尼采的超人就被软体化和庸俗化了。按照尼采的观点,超人卓尔不群,是极稀少的一小撮,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贵族,而按照拉莫尔的解释,自由民主社会中的每一个独立个体都是超人。

认识你自己,发现你自己,成为你自己,这些曾经动人心魄的话语已经成为商业时代、娱乐时代的陈词滥调。当每个人都可以毫无障碍地说出这些话,并且一经说出就自以为已经做到,这些话也就失去了它最本真的含义。可是,在这样一个诸神隐退、上帝已死的时代,我们还能怎样呢?我们还能对这个时代要求什么,还能对深陷于这个时代的自己要求什么呢?

尼采说:我是太阳,只是给予,不想取得。可是作为凡人,我们却必须要在给予和取得之间找到平衡。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只能向巴雷特和拉莫尔的观点投降。昂山素季曾经说过:真正的改变是经历理解、同情、正义、爱心后的内在变化。我认同这个说法,我认为只有经历了如此这般的内在变化,一个人才会和自己停战,才能够学会“不自负、不迟疑,也不骄慢”地与世界讲和。小至个体,大到国家,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