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问答,我选择了几个与悲剧有关的问题。大家应该还记得俄狄浦斯王的故事,学友“2500风景”问道:“俄狄浦斯的错是不是在于他不相信自己就是那个杀父娶母的人?”
关于这个问题,我认为另一位学友“Spring1126”的回答抓住了问题的根本,她说:“我觉得俄狄浦斯的错或许是某种自负带来的不谨慎。”我同意这个判断。俄狄浦斯的自负源自他的理性和知识,自从得到神谕,知道自己有可能杀父娶母,他就一直在试图逃避神的旨意,但是恰恰因为他自作聪明离开了科林斯王国,才狭路相逢自己的父亲并杀死了他,也恰恰因为他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成为忒拜城的国王,才会迎娶自己的亲生母亲。而破解斯芬克斯之谜对俄狄浦斯来说,是人生的巅峰,让他从此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人。所以说,从这个角度看,在俄狄浦斯的身上突出体现了人类理性和知识的有限性,他每做出一个自以为正确的决定,其实都是在向命运的深渊多迈进一步。
学友“雨虎2000”问道:为什么对古希腊悲剧的评价要比喜剧高很多?是否因为悲剧的悲恸比喜剧的讽喻更加深刻,更接近存在的本质?
如果泛泛而论,我完全接受这个判断。我们可以这么认为:喜剧调动的是人的感官,悲剧触碰的是人的思想;喜剧描绘人生的表象,悲剧揭示人生的真相;喜剧是人生的偶然,悲剧是人生的必然。
但是话说到这里,我们还是没有说清楚什么是悲剧,而且当我们这么来描述悲剧的时候,很容易就把悲剧精神与悲观主义等同了起来。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讲述了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故事,弥达斯国王想要洞悉人生的真相,于是找到酒神的老师西勒诺斯问道:对于人来说,什么是最好最妙的东西?没想到西勒诺斯的回答竟然是这样的:“可怜的浮生呵,无常与苦难之子,你为什么逼我说出你最好不要听到的话呢?那最好的东西是你根本得不到的,这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为虚无。不过对于你还有次好的东西——立刻就死。”
这段话是不是特别的动人心魄?我记得当年读到这里,忍不住做了一件有悖公德的事情——把这句话誊写在书桌上,期待有人能够与我产生共鸣。
然而我当时并没有认识到,这句话传达的是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情绪,而不是尼采所主张的悲剧精神。
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叔本华引用了一句非常类似的话:“人的最大罪恶就是:他诞生了。”叔本华解释说,悲剧的真正意义是一种深刻的认识,认识到悲剧主角要赎的不是他个人特有的罪,而是原罪,也就是“生存本身之罪”。叔本华说,一旦人们认识到这一点,就对世界的本质有了完整的认识,由此带来的不只是“清心寡欲”,还有“生命的放弃”,直至“整个生命意志的放弃”。
所以说,叔本华是从悲观主义的角度去解释悲剧的,他的观点只是西勒诺斯的一个自然延续。他的基本态度是,既然人最好的事是从未出生,次好的是尽快去死,那就让我们坦坦荡荡从从容容地接受死亡和命运的安排吧!
可是尼采不一样,他不打算接受放弃的人生。他认为真正的悲剧精神恰恰在于,在体悟到了存在的恐怖和荒诞之后,既不是像叔本华那样,选择放弃一切生命的意志,也不是像日神精神那样,借助于理性和光明,用“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去战胜存在的“可怕深渊”和人性的“多愁善感”,而是要更深地投入酒神精神中,在悲剧中去体会一种“形而上的慰藉”。这种形而上的慰藉会让我们深深地体会到“一种极强烈的统一感”,人与自身的统一,人与人之间的统一,以及人与自然的统一。
说到这里,我想说一下我自己的理解。尼采显然是反对日神精神的“个体化”原则,为什么要反对个体化原则?因为它造成了无所不在的分裂。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自然,到处都是深不可测的鸿沟和界限,这种分裂感是建立在人类理性的基础之上的,外化成日常生活的界限感和规则意识,其结果则是造成了对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的压制。
这么说有些抽象,其实我们只要放眼看看自己的生活状态,就会意识到尼采对于现代生活的诊断是无比正确的。不久前我去日本旅行,发现整个社会高度理性化,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但是人与人之间有着极深的界限感,整个社会缺乏足够的活力,即使是在摩肩接踵的新宿车站,你体会到的也不是人声鼎沸和生气勃勃,而是强烈的疏离感和压抑的情绪。
也许有读者会不解:老师你在讲19世纪的尼采,为什么一竿子捅到了21世纪的日本?因为尼采的哲学是超前的,他曾经说过:“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总有一天我会如愿以偿。这将是很远的一天,我不能亲眼看到了,那时候人们会打开我的书,我会有读者。我应该为他们写作。”尼采不仅预言了未来两百年的人类历史,而且指出了此前两千年的古希腊根源,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说:“一旦日常的现实重新进入意识,就会令人生厌;一种弃志禁欲的心情便油然而生。”所以尼采才寄希望于真正的悲剧精神,也即酒神精神,通过它,可以认识到“万物根本上浑然一体,个体化是灾祸的始因,艺术是可喜的希望,由个体化魅惑的破除而预感到统一将得以重建”。
最后,让我们回到“雨虎2000”关于悲剧和喜剧的对比。巧合的是,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也谈到了喜剧,他认为当悲剧死亡之后,随之兴起的就是阿提卡的新喜剧。观众在喜剧舞台上看到的和听到的不再是伟大人物或者高尚人物,而就是他们自己的化身,观众“为这化身如此能说会道而沾沾自喜”,尼采把这种喜剧称作“希腊的乐天”,而且是“奴隶的乐天”,因为“奴隶毫无对重大事物的责任心,毫无对伟大事物的憧憬,丝毫不懂得给予过去和未来比现在更高的尊重”。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得过且过,插科打诨,粗心大意,喜怒无常”。
再一次,我们从尼采的描述中看到了21世纪的现代生活。如果尼采亲眼目睹现在流行的各种娱乐节目和选秀节目,他一定会再一次感慨自己的高瞻远瞩、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