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先来探讨日神精神。什么是日神精神?这么说吧,当我们想起古希腊的时候,首先映入脑海的那些词都属于日神精神,比方光明、理性、逻辑、和谐、秩序这样的字眼儿。德国学者萨弗兰斯基指出,雕塑、建筑艺术、荷马的众神世界、史诗的精神,这些艺术形式体现的都是日神精神。就以雕塑为例,2013年我去巴黎卢浮宫参观,当我看到古希腊展区的时候,尤其是当我看到胜利女神和断臂的维纳斯雕像时,立刻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会把古希腊的艺术风格总结为“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温克尔曼语)。
但是尼采挑战的正是这种传统的理解。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直言不讳地指出:“我们必须把太阳神阿波罗文化的艺术大厦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拆除,直至见到它所凭借的基础。”这个基础不是别的,正是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强调逻辑、理性和秩序不同,酒神精神推崇的是自由、情感和混乱,酒神是一个“解体、迷醉、狂喜和恣意纵欲的狂野之神”。
《诗经》“毛诗序”中写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说,当人们发现仅凭语言无法表达内心的情感时,就会诉诸歌咏和舞蹈。人们在什么时候能够最自由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当然是在酒醉之后。事实上,古希腊的戏剧就诞生于庆祝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节日狂欢之中。而酒神精神的艺术表现形式就是音乐、舞蹈和戏剧。
在酒精的刺激和夜幕的掩护之下,古希腊人放下一切理性的束缚,在舞台上尽情地表现“心醉神迷和狂喜无度”。与光明和理性一同消退的还有个体意识,醉过酒的人都有体会,酒能让人与人之间的界线消弭于无形,人们开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掏心掏肺。而当黎明来临,阳光普照大地,恢复理性的人们会再一次“回落到他的个体中”。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萨弗兰斯基总结说:日神阿波罗面向个体,酒神狄奥尼索斯致力于消除边界。
尼采抬高酒神、贬低日神的理由之一也在于此。他说:“在酒神的魔力下,不但人与人之间的团结再次得以巩固,甚至那被疏远、被敌视、被屈服的大自然也再次庆贺她与她的浪子人类言归于好。”
这句话的关键词是“团结”,团结的反义词是什么?是“分裂”!尼采虽然讨厌黑格尔,但是他们都热爱古希腊生活的完整性,反对现代生活的分裂性。我在1990年代末刚学会上网的时候,北大的主页上总是会跳出一行字:“小心别把饭粒掉到键盘上。”我一直认为,这句话是对分裂的现代生活的最佳表述,我们不仅时常一心二用、一心三用,而且要不停地切换各种不同的角色与身份。不仅作为个体的人是分裂的,人与人之间也是分裂的,人与自然更是分裂的。但是在古希腊,情况却正好相反,借用威廉·巴雷特的说法,那个时候,“哲学不是一门特殊的理论学科,而是一种具体的生活方式,是对人和宇宙的总体看法,个体的人据此度过他的一生”。尼采与黑格尔的区别在于,黑格尔用理性和逻辑去追求整体性,而尼采则用情感和意志去实现整体性,这也正是叔本华带给尼采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