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把哲学史形象地比喻为一个“厮杀的战场”,上面“堆满着死人的骨骼”。可是,在这片尸骨遍地的战场上,却挺立着一个伟岸的身影,这个最后的武士就是黑格尔本人。黑格尔自认为终结了整个哲学史,因为他把握到了绝对真理。不仅如此,黑格尔甚至认为,“整个自然界、人类精神和社会的发展,包括人类的全部艺术、宗教和哲学这些精神活动,都是为了产生出他的哲学所做的准备”(邓晓芒语)。如果说拿破仑是马背上的世界精神,那么他就是概念王国里的世界精神。
1831年黑格尔因病去世,这位生前一统江山的老王,死后却没有赢得该有的尊敬。马克思这样评论道:“今天在德国知识界发号施令的、愤懑的、自负的、平庸的模仿者们,已经高兴地……把他当作一条‘死狗’了。”其实反对的声音一直存在,同时代的叔本华批评黑格尔哲学是“赤裸裸的胡说、拼凑的空话、无意义的疯狂的词组”,是“只有在疯人院里听到过的最大的狂妄”。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直言不讳地指出“黑格尔的学说几乎全部是错误的”。卡尔·波普尔痛批黑格尔含糊和艰涩的文风,认为他败坏和污染了德国的语言和思想。相比之下,维特根斯坦的口气稍微缓和一些,他承认自己读不了黑格尔,因为两人的哲学气质相差太远。维特根斯坦说:“黑格尔似乎一直想说,那些看上去不同的事物其实是相同的。而我的兴趣在于指出那些看上去相同的东西其实是不同的。”
我曾经一度也认为黑格尔是一条死狗。但是最近这些年来,我渐渐认识到黑格尔哲学死而不僵,甚至于大有借尸还魂、死而复生的趋势。比方说,1980年代以来,在政治哲学中兴起了“社群主义”(communitarianism)的思潮,它的核心主张是重视共同体(community)的价值,反对自由主义对个体自由和平等的过度强调。正如加拿大哲学家威尔·金里卡所说,社群主义对现代自由主义的批判与黑格尔当年对古典自由主义的批判,有着许多相似之处。而更加有趣的是,社群主义和共产主义(communism)一样都重视共同体,区别在于:共产主义者——也就是“老的”社群主义者——立足于马克思及其改造世界的愿望,想要砸烂旧世界,建立一个崭新的共同体;而20世纪的社群主义者,也就是“新的”社群主义者,却立足于黑格尔的愿望——“使人安心接纳自己的世界”。但你要注意的是,即便是共产主义者,也即老的“社群主义”,其实也从黑格尔那里汲取了大量的养分。
黑格尔被公认为最后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形而上学家,在《逻辑学》的第一版序言里,黑格尔指出:“那种被叫做形而上学的东西,可以说已经连根拔掉,从科学的行列里消失了”,“科学和常识这样携手协作,导致了形而上学的崩溃,于是便出现了一个很奇特的景象,即:一个有文化的民族竟没有形而上学——就像一座庙,其他各方面都装饰得富丽堂皇,却没有至圣的神那样”。
为了拯救形而上学的命运,同时也是为了拯救人类的命运,黑格尔亲手盖起了一座神庙,而且一厢情愿地认为后来人将会络绎不绝地前来朝圣,把他的思想万世不易地供奉在神坛上。然而事与愿违,这座神庙得到的赞美远少于遭到的诋毁,有人不仅想要拆掉黑格尔的神牌,甚至试图纵火烧毁整座神庙。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座被废弃多年的神庙再次回到人们的视野,尽管进入神庙朝圣的人依旧不多,定居下来的人更少,但不断有人开始临摹和学习它的风格,甚至偷拆梁木和砖瓦,到别处去修建新的庙宇和房屋。或许这才是每一个哲人的命运,他们更像是散落在大地上的建筑,而不是倒毙在战场上的尸骸。这些建筑风格各异,大多年久失修,但却是人类思想旅途中不可或缺的风景,并且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刻重新激发起现代人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