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尚自由的黑格尔

时间:2023-11-30 12:39:03

1791年,法国大革命爆发的第三年,德国图宾根大学的一群年轻人在校园里种下了一棵树,他们把它命名为“自由之树”。年轻的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和比他更年轻的谢林一起参与了这项活动。这个举动既是在致敬法国大革命,更是在憧憬和期许德国的未来。

崇尚自由的黑格尔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一个人在25岁之前不是自由主义者,那他就是没有良心的;一个人过了25岁之后不是保守主义者,那他就是没有大脑的。我对后半句话有保留意见,但是完全同意前半句话。1791年,黑格尔年仅21岁,在大时代的浪潮前,他很难不感到内心的激情澎湃。在黑格尔当年的纪念册里,可以读到这样的字句:

反对暴君!

打倒妄想绝对统治心灵的暴君!

自由万岁!

卢梭万岁!

如果天使有个政府,那么这个政府也会实行民主管理的。

最后这句话不是黑格尔的独创,而是摘抄自卢梭的《社会契约论》。青年黑格尔对卢梭推崇备至,认为法国大革命就是在实践卢梭的思想。当时的他对哲学没有太多兴趣,对康德也不太感冒,为了读卢梭,他甚至拒绝参加康德的读书班。这是一个引人遐想的细节。德国古典哲学最伟大的两个人物——康德和黑格尔都曾经对卢梭如痴如醉。当年康德为了读卢梭,甚至错过了每天下午3点半的散步时间,在他的书房里,只挂着卢梭一个人的画像。

大学期间的黑格尔是一个政治青年,而不是一个哲学青年,在跟谢林最初交往的时候,他们的主要话题不是哲学,而是政治。他们激动地讨论法国大革命,也在激动地讨论德国的未来。当时的德国还没有实现统一,相比法国这个近邻,德国是一个封建的、落后的、保守的并且分裂的国家。作为有志青年,比如1919年五四运动时期的那些有志青年,很自然地会着迷于到底应该如何救国这个问题。自由、平等、民主、科学,到底谁能救我们的国?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个反应。

1793年,黑格尔从图宾根大学神学院毕业,此时他对哲学的兴趣日渐浓厚起来。谢林曾经给黑格尔写信说:“朝霞伴随着康德升起”,“自由贯彻全部哲学而始终”。而黑格尔的回复是:“我期待康德体系及其圆满成就在德国引起一场革命。”

这个对话我觉得非常有意思。首先要请大家注意,康德在哲学史上是以革命者的姿态出现的,他不仅发动了一场哲学上的哥白尼式革命,更重要的是,他彻底否定了此前的形而上学体系,在为理性划界的同时,也把信仰逐出了理性和知识的地盘。所以德国诗人海涅评价康德是“德国的罗伯斯庇尔”,这当然是在赞颂和肯定康德的革命性。

但是法国的罗伯斯庇尔是在现实的政治领域发动的一场真实的革命,而德国的罗伯斯庇尔——康德,却是在思想领域和观念领域发动的革命。这是德国启蒙运动跟法国启蒙运动最大的不同。马克思后来批评说,从来的哲学都是在解释世界,但重要的是改造世界。这可以看成是对德国观念论的不满,但是康德与黑格尔也许会说,改变观念就是在改变世界,而且改变观念可能才是真正彻底地改变世界。

黑格尔的忘年之交,也是德国文坛的泰山北斗歌德曾经说过一句话:

我所以得天独厚,是因为我出生在世界大事纷至沓来、方兴未艾的年代,我一生躬逢其盛,有幸经历了七年战争,接着是美国脱离英国,后来是法国革命,最后又是整个拿破仑时代,直到这位英雄一败涂地,等等。

黑格尔比歌德年轻21岁,除了七年战争,他和歌德一样共同经历了这个“世界大事纷至沓来、方兴未艾的年代”。1806年10月,法国皇帝拿破仑的铁骑横扫德国,迅速占领了黑格尔居住的耶拿,黑格尔在耶拿的大街上亲眼目睹拿破仑率领大军,骑着白马从面前走过。黑格尔激动地写信告诉朋友:“我看见拿破仑皇帝——这个世界精神——在巡视全城。这位伟大人物……骑着马,驰骋全世界,主宰全世界……见他一面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精神现象学》的中文译者贺麟先生在导言里评价道,黑格尔“幽默地和具有深意地称拿破仑为‘马背上的世界精神’,这话包含有认为拿破仑这样的叱咤风云征服世界的英雄人物,也只不过是‘世界精神的代理人’,他们的活动不只是完成他们的特殊意图,而是完成世界精神的目的。‘当他们的目的达到以后,他们便凋谢零落,就像脱却果实的空壳一样。’另一方面也含有讽刺拿破仑的武力征服的意思,认为他只不过是‘马背上的世界精神’。他暗示还有从别的方面体现世界精神的英雄人物”。

关于贺麟的这个评价我想多说两句。我们经常会问一个问题,历史是谁造就的?人民,还是少数几个英雄人物、伟大人物?对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同解释。黑格尔的解释尤其特殊,他说:历史既不是人民造就的,也不是少数几个英雄人物造就的,历史是世界精神自身目的的实现。这个说法赋予了世界精神以超乎寻常的能动性,它不是一个死物,而是一个有着能动性的活物。而且当它展开自己的历史时,并不是随机的和偶然的,而是有逻辑必然性的,这就是所谓的“历史决定论”。拿破仑不仅是世界精神的代理人,而且是世界精神在马背上的代理人。换言之,世界精神还需要别的领域的代理人,比如与马背和武力相对应的思想和观念。就此而言,黑格尔其实对自己有一个期许,那就是:他要做观念世界里的拿破仑,到他这里整个哲学史就彻底地终结了。

我想请你们思考一个问题:拿破仑是法国人的皇帝,当拿破仑征服德国、攻陷耶拿的时候,按照常理,作为德国人的黑格尔应该作何反应?似乎应该是奋起反击才对,可是黑格尔的反应却恰恰相反,他希望法军获胜。初看起来黑格尔就是一个典型的“德奸”或者“精法”,但是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黑格尔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态度,一方面是因为当时的德国四分五裂,民族国家的观念还没有形成,黑格尔虽然希望统一,但是他的民族情绪也并不是那么强烈;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黑格尔认为拿破仑是法国革命的继承者,是革命家,他代表着历史的方向,他将摧毁旧的秩序,为德国开辟新的道路。所以恩格斯后来有句评论说:“对德国来说,拿破仑并不像他的敌人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专横跋扈的暴君,他在德国是革命的代表,是革命原理的传播者,是旧的封建社会的摧毁人。”

1814年4月拿破仑退位,黑格尔在信中写道:“看到一位巨大的天才自己毁灭自己,真叫人触目惊心——这是天下最悲惨的事件。”毫无疑问,一直到这个时候,黑格尔还是衷心热爱着拿破仑和拿破仑所代表的自由、平等和民主的伟大事业。

但是变化也正在发生,事实上,自1793年开始,当法国大革命掉转方向,背弃自由,堕入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时,黑格尔就明确表达了反对意见。在1794年12月写给谢林的一封信中,黑格尔写道:“你知道卡里耶尔被处死这回事吗?……它揭示出罗伯斯庇尔的全部厚颜无耻。”13年后,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把雅各宾派的革命恐怖称为“否定性行动”,是“制造毁灭的狂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