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运动与平等

时间:2023-11-30 12:29:03

比方说,启蒙运动肯定自由,可是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当吉伦特党人的“女神”罗兰夫人被送上断头台的时候,她却给世人留下了这样一句名言:“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这句话提醒我们,自由这个词虽然自带光环,但并非天然正确的好东西。恰恰相反,自由是一个本身充满歧义的超级概念,围绕自由产生的纷争远比共识更多,而以自由的名义导致的压迫和专制也并不少见。我们必须要更深入地探讨自由概念的内部区分,仔细梳理和澄清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形式自由与实质自由的异同,才有可能摆脱以自由的名义带来的罪恶。

启蒙运动与平等

启蒙运动肯定平等,可是汉娜·阿伦特认为,法国大革命之所以会失败,原因正在于最初的“自由引导人民”变成了“平等引导人民”。德国作家毕希纳曾经写过一幕反思法国大革命的历史剧,题目叫作《丹东之死》。丹东是罗伯斯庇尔的亲密战友,法国大革命的领导人之一,因为主张宽容,反对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最终被革命法庭送上了断头台。在剧中,毕希纳这样写道:

市民们纷纷高呼:“谁衣服上没有洞,就打死谁。”“谁能念书认字,就打死谁!”“谁想溜走,就打死谁!”“他有擤鼻涕的手帕!一个贵族!吊到灯柱上!吊到灯柱上!”“什么?他不用手指头擤鼻涕!把他吊到灯柱上!”

这时候罗伯斯庇尔站了出来,试图制止民众的骚动和暴乱,他告诉市民们:“你们要遵守法律。”市民们反问:“法律是什么?”罗伯斯庇尔回答说:“法律就是人民的意志。”然后,市民们这样正告罗伯斯庇尔:“我们就是人民,我们不要什么法律,我们的意志就是法律,尊重法律就是不再有任何法律,我们就是要把他打死。”

毕希纳的这段文字虽然只是文学创作,但却非常传神,它让我们身临其境地体会到,当人民开始不受约束地追求平等价值时,事情会变得有多糟糕,以及当人民开始以人民的名义执行法律时,法律会变得有多任意。

当外敌入侵、法国大革命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丹东曾经号召所有革命者说:“要想战胜敌人,我们必须勇敢、勇敢、再勇敢!这样,法国才能得救。”可是在丹东身上,除了有革命者的激情,还有普通人所具有的一切毛病。当革命的激情退去之后,丹东开始感到厌倦,他厌倦革命,厌倦以道德的名义杀人,厌倦像士兵一样每天早晨按时起床,厌倦可怜巴巴的乐器弹出来的永远只是一个调子。丹东说:“我想把自己弄舒服些。”把自己弄得舒服一些,这个要求一点都不神圣,不革命,这是日常的伦理而不是圣人的道德,这是消极自由而不是积极自由。你可以说丹东很任性,同时也可以说丹东很人性,这与罗伯斯庇尔以及整个法国大革命的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作为革命的“背叛者”,丹东被送上了断头台。三个月后,罗伯斯庇尔也站在了断头台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罗伯斯庇尔终于明白过来,他说:“我们将会逝去,不留下一抹烟痕,因为,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我们错过了以自由立国的时刻。”阿伦特总结说,在错过了这个“历史性时刻”之后,“革命掉转了方向,它不再以自由为目的,革命的目标变成了人民的幸福”。

千万不要以为我在反对平等价值,恰恰相反,我一直坚持认为,如果把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视为中国的启蒙运动,那么最大限度地激发中国人的政治想象力,同时也是最深刻地改变了中国政治现实的启蒙价值,不是德先生,不是赛先生,也不是自由、人权或者理性,而是平等。平等这个价值最深刻地塑造了我们今天的政治现实,也最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近百年来的精神结构。与此同时,也恰恰因为我们对平等的价值理解不够到位,没有很好地澄清平等与自由、权利、公正等价值的关系,没有在制度层面恰当合理地落实平等价值,所以才造成了一系列的现实困难和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