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的精神世界之前,先来说一说我的个人经历吧。1991年,我从浙西南的一个小镇考上北大哲学系。在此之前,我只去过两个大城市,一个是上海,一个是杭州,只读过两本哲学书,一本是马尔库塞的《爱欲与文明》,还有一本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1991年的夏天,我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因为一些难以明说的理由,我必须先去石家庄陆军学院军训一年。一走出石家庄火车站,我就被带上了迎新的中巴车。一路上,来自天南海北的北大新生们欢声笑语,有一位来自北京的女孩和一位来自上海的男孩显得特别的欢脱,其中一位站在中巴车的中间,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同学,大声说了一句:“同在一片蓝天下!”听到这么文艺腔的表达,我心中不禁有些纳闷:莫非大城市的人都是这么说话的?那位上海男生凑到我身边问我:“同学,你是哪个系的?”我说我是哲学系的。他接着问:“那你知道冯友兰吗?”我在心里嘀咕:“冯友兰?是个女哲学家吗?”然后说我不知道。然后他就不搭理我了,扔下我继续跟北京女生说同在一片蓝天下的话。
那天晚上,发生了更加恐怖的事情,因为同寝室的北大同学都是这样开始彼此寒暄和问候的:“请问你考了多少分?”“我在福建省是第8名。”“他是内蒙古的文科状元!”当时是全国统考,所以各个省之间是具有可比性的。作为浙江考生,我的考分还过得去,但是在这种赤裸裸的比较中,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同寝室一位来自边缘省份的男生,因为考分相对较低,那天晚上,我看他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蚊帐里面,两眼放空,发呆到天明,我知道他心里受到了多么严重的冲击。
结束了一年的军训生活,我回到北大,开始接触大量的经典著作,本源、存在、本质、真理、实体,各种超级概念就像陨石一样劈头盖脸地向我砸过来。但我面对这座巍峨雄伟的哲学大厦,却始终有不得其门而入的感觉,直到有一天我读到卢梭的著作,那扇怎么推也推不开的哲学大门忽然就打开了。他的文字和思想就像是划亮天际的闪电,虽然夜幕低垂、暴雨如注,但在闪电到来的那个瞬间,整个世界都被照亮了,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各种事物,在那一刹那纤毫毕现。比如下面这句话:
是怎样一长串的罪恶在伴随着这种人心莫测啊!再也没有诚恳的友情,再也没有真诚的尊敬,再也没有深厚的信心了!怀疑、猜忌、恐惧、冷酷、戒备、仇恨与背叛永远会隐藏在礼仪那种虚伪一致的面孔下边,隐藏在被我们夸耀为我们时代文明之依据的那种文雅的背后。
这些文字,不仅道出了一个年轻人的格格不入和愤世嫉俗,更重要的是,它让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在成长过程中体会到的那种虚伪、竞争、矫饰、攀比,以及由攀比带来的妒忌和蔑视、羞耻和虚荣,都是可以上升到哲学的理论,对接到对整个文明和时代的批判上的。
卢梭的这段话出自1751年写就的《论艺术与科学》,这是一篇命题作文,当时的第戎学院向全社会公开征文,题目是:“科学与艺术的进步有助于改善人们的风俗吗?”
显然,卢梭的答案是否定的。今天看来,他的这个回答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如果回到18世纪中叶,放在当时的时代语境下面,你就会意识到卢梭的回答是多么的惊世骇俗,多么的逆潮流而动。启蒙运动的主流观点尊崇理性的力量,认定可以借助理性扫除宗教迷信和政治独断;肯定科学的作用,相信科学发展可以改善人类生活;总之,在理性与科学的引导之下,人类将不断进步,最终步入一个“大光明”的时代。但是卢梭却给这种进步主义的乐观精神以迎头痛击,给出了彻底否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