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授霍布斯的《利维坦》时我给大家留了几个问题,不少朋友做出了非常精彩的回答,比如林戈、小松、王立早、伟哥之声、木皮牛阿洛、lililili11、王小米戴着项圈去流浪、柠檬树不会飞、狗不理包子儿,等等。网络真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是每回看到这些名字的时候,我就会产生非常熟悉亲切的感觉。我想选择其中的两个回答,作进一步的生发。学友“林戈”说:“还是觉得重点在于霍布斯对人性的预设上。”另一位朋友说:“当我一想到人性之恶时,我总是觉得霍布斯讲的全面战争很有道理!但当我和家人、朋友们在一起时,我又觉得洛克讲得有道理。”
这两个回答不约而同地把焦点指向了霍布斯的人性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察。所谓人性(human nature)当然就是指人身上所具有的给定的、永恒不变的性质。人性到底是什么?这是千百年来争论不休的一个话题,古今中西莫不如此,比方说中国古代的孟子主张性善论,荀子主张性恶论。当代的生物学在这方面做出了很多的研究,考察到底是自然本性(nature)还是后天环境(nurture)对人的行为影响更大。我不想把话题扯得太远,还是把目光聚焦在西方政治哲学特别是霍布斯的身上。
首先,西方政治哲学的主流论证模式,尤其是关于霍布斯的几讲中提到的“方法论的个人主义”,有两个非常重要的特征:第一,在解释顺序上,坚持把个体作为解释社会和国家的原初起点及最终根据;第二,在哲学人类学上,对人性有一个基本的假设或判断,比如说古典经济学中“经济人”的假设,或者霍布斯在《利维坦》中似乎也有关于“人性是自私”或者“自我中心”的设定。从这种人性论出发,再提出一套人类幸福和政治制度的主张,也就是阐述在何种条件下,有助于具有如此这般特点的人,满足他们的需求,实现他们的愿望。
但是,一个非常有趣同时也是非常让人困惑的问题在于,霍布斯其实从来没有在本体论的意义上宣布人性就是自私自利的,人天生只追求和只关心自己的善。比如说在《利维坦》的第六章,霍布斯认为人们具有仁爱的能力,具有希望他人安好的欲望或善意的能力,他说我们能够热爱人民;在第三十章中,霍布斯认为夫妻情感在重要性上仅次于自我的保存,并优先于财货和生活手段。霍布斯还说,某些人是有美德的,或者说,我们能够变成有美德的人。在第十五章,霍布斯谈到了正义的美德,以及根据正义而行动的美德。
换言之,霍布斯似乎没有对人性到底是什么给出明确的回答。罗尔斯在《政治哲学史讲义》中认为,如果我们非常严格地阅读霍布斯的著作,“那么,我们会发现,他的观点是前后矛盾的”。
列奥·施特劳斯在《霍布斯的政治哲学》这本也承认,虽然“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必然地要源自人类的本性,但是霍布斯在不同著作(《原理》、《论公民》和《利维坦》)中关于“人类本性”的断言,“存在着令人震惊的不一致和脱节,并存在着更为惊人的含混不清之处”,每一部著作甚至还有逻辑上的缺陷。所有这些迹象都表明,霍布斯从来也没有完成对他的根本论断所作的论证,而且我们会发现,霍布斯之所以没有完成这些论证,其实就是因为,“是否直截了当地把人的自然欲望归结成为虚荣自负,并明确地以此作为他的出发点,连他自己都拿不定主意”。
如何解释霍布斯人性观的含混不清和自相矛盾?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霍布斯本人就没有想清楚!但是我认为在解释经典作家的经典著作的时候,要尽可能地抱有同情的理解的态度,在看似不连贯不一致的地方,要尽可能帮他做出连贯一致的合理解释。就此而言,我比较认同罗尔斯的回答,他认为:“我们最好是说,霍布斯是在以某种方式来强调人性的某些方面,以便对人性的这种理解能够更好地符合他的政治学说的目的。他想说明并解释,是什么因素维持着公民社会,对和平与和谐来说为什么强有力的主权者是必要的。换言之,他关注的主要是政治学、政治问题,以及政府的基本制度结构。”
对于罗尔斯的这个观点,我想再做一些解释。罗尔斯的意思是说,霍布斯并没有在人性论的层面上断言人类是自我中心的,他强调人类的自我中心,并不意味着他同时反对人有仁爱、正义、忠诚的一面,更不意味着他试图给出一个形而上学意义上的人性观。霍布斯真正想说的是:在解释公民社会和社会团结的基础这些问题时,我们不能依赖于人们的仁爱、正义和忠诚这些能力。也就是说除了这些根本利益之外,还存在其他的根本利益,我们要把公民社会和社会团结的问题建立在这些根本利益之上。
村上春树有名叫《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借用这句话,也许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霍布斯为什么会特别强调人性自私,他其实是在提醒我们注意,当我们在谈论政治的时候我们在谈些什么?霍布斯的回答是:我们首先在谈的是保存我们的生命;其次谈的是确保我们身边之人的善;最后,我们谈的是获取舒适生活之手段。当我们谈论政治的时候,我们优先关注的是这些问题,而不是别的问题。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说:霍布斯在《利维坦》中并没有给出一个形而上学的人性观,他强调的是人性的政治面向,或者说他强调的是人的政治本性,而且是在极端状态下所显示出来的人的政治本性;相比之下,洛克的《政府论》更关注人性的社会面向,或者说是人的社会本性,而且是在正常情况下显示出来的人的社会本性。
所以问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人的政治本性将会盖过人的社会本性,还是人的社会本性将会胜过人的政治本性这两个判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