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少学友反映很难理解康德哲学,老实说,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邓晓芒老师有一个很经典的说法:读哲学史读到康德的时候,你会发现突然上了一个台阶,因为读到他的时候,我们会忽然发现读不懂了。在他之前的笛卡尔、培根、洛克都比较好懂,莱布尼茨稍微费解一些,但是他的单子论、前定和谐说其实也很有意思,而且能够与日常所思所想连在一起。但是自康德以后,哲学就不再是业余哲学家所能染指的了,因为哲学成了大学教授的学问,成了一门专业,需要你掌握专业术语、特定概念和分析的技巧,而这些都不是仅凭你聪明、领悟力强就能马上接受的,只有按部就班地接受一定的训练,才能够做哲学。我非常认同邓晓芒老师的这些观点。可是我们又没法绕过康德,怎么办呢?我只能尽我所能把康德哲学的硬壳软化,提纲挈领地帮助大家了解他的基本思路和精神。
最多的问题集中在“先天综合判断”上面,有不少学友认为“5+7=12”不是综合判断,而是分析判断。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很有争议的话题。我在本科读《纯粹理性批判》的时候,也对康德的这个说法非常不理解。如果我们把数学看成一个逻辑体系,那么依靠逻辑法则和定义,就能从5+7推论得出12,这样一来它就是分析命题而不是综合命题。说得再清楚一些,按照这个观点,“5+7”这个主词其实是“隐蔽地包含”了谓词“12”,但是由于它过于隐蔽,如果缺乏足缺的逻辑训练,你是很难看出它是分析判断的。
关于第65讲,我相信也会有不少人继续追问各种问题,比如:那12个知性范畴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总结出来的?为什么知性范畴是12个,而不是13个或者14个?知性范畴又是通过什么方式被运用到感性经验上的?因为我们只是一个导论课程,所以不可能一一深入地探讨这些复杂问题,我建议有理论兴趣的朋友去读康德的原著,如果啃不动的话,可以去读邓晓芒老师的《〈纯粹理性批判〉讲演录》,里面有很详细的分析。
接下来,我想跟大家聊一聊如何阅读哲学原著。罗素说过一段特别棒的话:
研究一个哲学家的时候,正确的态度是既不是尊崇也不是蔑视,而是应该首先有一种假设的同情(hypothetical sympathy),直到知道在他的理论中有哪些东西大概是可以相信的为止;唯当此时才可以重新采取批判的态度,这个态度应该尽可能地类似于一个人放弃了他长期坚持的意见之后的那种精神状态。蔑视会妨碍这一过程的前一部分,尊崇会妨害这一过程的后一部分。有两件事必须牢记于心:一个人的见解与理论只要是值得研究的,那么就可以假定这个人具有某些智慧;但是同时,大概也没有人在任何一个主题上达到过完全和最后的真理。当一个有智慧的人表达了一种在我们看来显然是荒谬的观点时,我们不应该努力去证明这种观点多少是真的,而是应该努力去理解它何以竟会曾经看起来似乎是真的。通过运用历史的与心理的想象力,可以立刻扩展我们的思想领域;并且帮助我们认识到,我们自己所珍爱的许多偏见,对于有着不同心灵气质的另一个时代来说,会显得何等愚蠢。
我个人特别喜欢罗素的这段表述,我认为它能帮助我们确立正确的学习态度,避免获得一些廉价的成就感。比如说,在康德那个时代,由于欧几里得几何学和牛顿物理学取得了难以置信的成就,康德会认为它们毫无疑问具有普遍必然性,并且把它们作为先天综合判断的确存在的铁证。康德没有预见到非欧几何学和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出现,这是他的时代局限性使然,严格说来并不是他的错。
当我们评价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哲学家时,最常见的评语是:自某某人以后,哲学家要么就在他的框架下继续工作,要么就必须解释为什么不这么工作。换言之,你要么支持他,要么反对他,总之不可以无视他。各位千万不要小看这样的评语,我认为这是对一个哲学家最高的评语,纵观西方哲学两千年,够得上这个评价的哲学家屈指可数,康德无疑是其中的一个。康德哲学的具体内容当然可以被质疑,比方说刚才提到的“5+7=12”到底是不是先天综合判断,当代英美分析哲学家就提出了许多反对意见,认为压根就没有先天综合判断,数学命题不是综合判断而是分析判断。有一个叫蒯因(Quine)的哲学家甚至认为,分析判断和综合判断的区分也是不成立的。所以说,康德哲学的具体内容也许会过时,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康德哲学的基本精神和方法论原则也会过时。比方说,当代认知科学的主流仍然是在康德主义的框架下展开工作的;再比如说,康德区分现象和物自身,为知识划界,为信仰和道德预留地盘,这些原则性的思考对于我们仍有很大的启发意义。
康德本人曾经说过,哲学是不可教的,唯一可教的就是如何进行哲学思考。在具体的哲学思考过程中,只有在很有限的范围内是可以确定无疑的。所以方法论上的启发性,才是一个哲学家、一个哲学体系带给我们最大的馈赠。我们在阅读康德的时候,也要时刻牢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