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斯谟:时代的大脑、心脏和良心

时间:2023-11-30 07:29:02

至于荷兰学者伊拉斯谟,他生于1466年,卒于1536年,被视为文艺复兴高潮期最著名的学者。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要将彼得拉克和伊拉斯谟放在一起?读过下面这段话就明白了:

尽管伊拉斯谟登场的时候,早期的人文主义已经亮相一百多年,但对他那个时代而言,他的思想还是崭新的。古典文化和基督教精神的融合,是人文主义之父彼得拉克梦寐以求的理想……可古典文化和基督教精神的融合要等到伊拉斯谟来完成。

伊拉斯谟:时代的大脑、心脏和良心

1509年夏天,伊拉斯谟从意大利前往英格兰,在意大利逗留期间,他亲眼目睹了天主教会的贪婪和腐败,教皇与主教们骄奢淫逸、一掷千金,王公贵族们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而苦难的民众与虔诚的信徒则在大地上颠沛流离、沉默不语。

眼前的景象让伊拉斯谟深感痛苦,当他抵达英格兰后,仅仅用了七天的时间就写出了流传千古的名著《愚人颂》。这写得活泼俏皮,充满了幽默反讽的意味。它在名义上是献给好友——英格兰的著名哲学家、乌托邦主义者托马斯·莫尔(St.Thomas More)的,因为“莫尔”(More)与希腊词“愚人”(moria)十分相似,其实是献给那个时代的所有愚人的,它之所以采取“轻轻松松、说说笑笑”的写法,是因为在一个言论审查和宗教裁判非常严苛的时代,只能以嬉笑怒骂的愚人形象去发声,用闹剧的形式来揭示悲剧的实质。

当代作家诺曼·马内阿在《论小丑》这本阐述过非常类似的创作观。他告诉我们,在一个极权主义的社会里,充满了歧义、欺骗、假面和谎言,可是我们一定不要忘了,极权主义既有悲剧的元素,同样也有喜剧的元素。身为作家和艺术家,就应该以“花脸小丑”的方式去解构权力这个“白脸小丑”。马内阿说:“艺术家不必严肃认真地反对官僚,这只会抬高他们的身价,因为你反对他们,说明你把他们太当回事,无意中反而加强了他们的权势,承认了他们的权威。艺术家把荒谬的东西夸大到可笑的地步。”

我相信马内阿一定受到了伊拉斯谟的启发,因为在《愚人颂》里,伊拉斯谟就是这样做的,他把荒谬的东西夸大到可笑的地步。比如,在一开篇的时候,这的讲述者“愚夫人”就穿着学士服,戴着小丑帽粉墨登场了,她滔滔不绝地给自己唱赞歌,说:

对愚人而言,还有什么比到处自吹自擂,宣扬自己的功绩,“唱自己的颂歌”更符合自己的身份呢?谁能比我本人更加惟妙惟肖地描绘出自己呢?

愚夫人告诉世人,哺育她长大的两个奶妈一个名叫“陶醉”,一个名叫“无知”,而服侍她左右的侍女就更多了,竖起眉毛的那个叫“自负”,拍手欢笑的叫“谄媚”,似醒非醒的叫“遗忘”,双手交叉的叫“懒散”,头戴玫瑰花冠的叫“愉快”,眼睛一直转来转去、无法平静下来的叫“狂热”……这些侍女全都忠心耿耿侍候着她,帮助她一起统治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她们,这个地球将无法转动下去,任何团体、任何社会都无法存在下去。平民百姓不会效忠君王,仆人就会反对主人,学生反对师长,朋友抛弃朋友,妻子甩掉丈夫……总之,“大家要不是互相骗来骗去,有时逢迎拍马,有时装死躺下,彼此之间就无法互相容忍。总而言之,若非有根深蒂固的愚蠢与之同行,人类将会感到生活实在难以容忍”。(茨威格语)

我特别喜欢“躺下装死”这个说法,在某些时代的某些时段,装睡已经不够用了,必须装死才可以蒙混过关。可是我们千万不要以为《愚人颂》是一本装死的著作,就像奥地利作家茨威格说的那样,恰恰相反,这本貌似闹剧的《愚人颂》其实是当时最为危险的读物,因为它的弦外之音如此清晰,能迅速让每一只心有戚戚的耳朵,接收到正确的信息。不仅如此,在《愚人颂》的最后,伊拉斯谟让愚夫人突然卸掉了小丑的伪装,直言不讳地提出改革宗教的要求。所以说,这就像是一颗炸弹,“炸开了通往德国宗教改革的道路”。

伊拉斯谟不仅写出了《愚人颂》,还皓首穷经地出版了《圣经》的拉丁文新译本,以及希腊文的校订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打破教会的知识垄断,让更多的平民百姓能够直接阅读《圣经》,通过教育来启发民智,改善人性。后来,宗教改革的领袖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就是根据伊拉斯谟的拉丁文译本,将《圣经》翻译成了德语,对宗教改革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当时有句谚语说:“伊拉斯谟下蛋,路德孵鸡。”可问题是,伊拉斯谟并不是路德的“同路人”。在宗教改革这个问题上,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但在手段上却各执己见。路德是个革命者,他眼中喷火,意志坚定,面对天主教会和罗马帝国的反对,毫不畏惧地宣称:“这就是我的立场,我只能如此!”伊拉斯谟性格温和,与人为善,他主张改革,反对革命,呼吁和解,反对斗争,当天主教与新教纷纷要求他表态站队的时候,他宁愿选择走最艰难也最孤独的中间道路。

伊拉斯谟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更是一个人文主义者,他最看重的是理性,最痛恨的是狂热,因为狂热会伤害理性,斗争会扼杀和解。茨威格说,对于任何形式的狂热——无论是宗教的、民族的还是哲学的,伊拉斯谟都认为是有碍于相互了解的头号大敌,必须要坚决地加以抵制。“他厌恶任何表现形式的盲从;他憎恶固执、有偏见的人,不管他们是披着教士的法衣还是教授的礼服;他憎恨那些不能理解的人,痛恨任何阶级和种族的狂热分子——这些人要求别人对他们的主张点头称是,对不合自己心意的看法则视为异端邪说。”

当然,在伊拉斯谟与马丁·路德之间,不仅存在着性格上的冲突和理念上的矛盾,更有自由意志与决定论这样的哲学分歧,关于这些问题,我们要留待下一讲继续。

最后,我想用茨威格的两段话来结束这一讲的内容:

人文主义的理想是建立在眼光广阔、头脑清晰的基础上的理想。它注定永远是一种理智的和贵族的梦。这样的梦普通的人做不出来,只能由少数人把它作为神圣的遗产继承下来,留给后来人,再代代传下去。未来全人类将和睦相处,协调一致地为共同的命运而努力奋斗,这种信念即使在欧洲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也从未被忘却。

因此,伊拉斯谟留下的遗产中包含了一种承诺,这承诺充满着为了未来而奋斗的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