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有人会说,虽然斯多亚哲人勇于直面死亡,但归根结底仍旧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鸵鸟哲学。表面上看是这样的,但我认为,斯多亚哲人的思考要比“自欺欺人”这四个字更加复杂、深刻一些。
首先,斯多亚学派认为德性就是与“自然”相一致的意志。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和宇宙是一体的,都受制于永恒不变的自然法则。唯当人的理性认识到了自然法,并且自愿遵从自然法而生活,人才是自由的和有德性的,而德性会带来心灵的宁静。反之,那些无法认识自然或者不愿遵从自然的人,就会活得非常痛苦、挣扎,他们就像是被拴在车后面的一条狗,被车子拖着往前走。
其次,从遵从自然而生活,进一步发展出了斯多亚学派独特的“义务”观,我们可以用中文里的“本分”来理解这个概念。对斯多亚哲人来说,人生好比一出大戏,神给每个人都事先安排好了角色,我们的智慧就在于认清自己的角色,无论你扮演的是穷人还是富人,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你都一定要演好,因为扮演好给你的角色是你的本分”。这样的人同样被拴在车子后面,但他们是被车子领着走而不是拖着走,因为他们不是“不得不然”地忍受命运的安排,而是向前一步,主动地接纳了必然如此的人生。
说到本分,爱比克泰德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一个叫作普利斯库斯(Priscus)的罗马元老院议员,因为与罗马皇帝政见不合,皇帝特意托人告诉他不要进入元老院,普利斯库斯回答说:“你有权不让我参加元老院,但是,只要我当一天元老院议员,我就一定要参加。”
皇帝听了很生气,告诉他:“那么,你去吧。但是,不要说话。”
普利斯库斯回答说:“只要不问到我,我就不说话。”
皇帝说:“可是,我当然会问你问题的呀。”
普利斯库斯说:“既然如此,我就要说我认为自己应该说的话。”
皇帝怒道:“你要说的话,我就杀了你。”
然后,普利斯库斯就说了一段足以流传千古的话:“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死吗?你做你分内的事,我做我分内的事。你要做的是杀我,我要做的就是去死,但是绝不是浑身发抖地死去。你要做的是流放我,我要做的是漂流他乡,但绝不是满怀忧伤地漂流他乡。”
这段对话是不是非常的动人心魄、荡气回肠?可是我们千万不要高估普利斯库斯的反抗性,从他的角度出发,他只是在尽他的义务和本分,仅此而已。爱比克泰德对此看得非常清楚,在转述完这个故事之后,他说:别以为普利斯库斯能产生多大的影响,他不过是一个人而已。言下之意,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反对邪恶、匡扶正义,对于政治的走向、帝国的命运,特别是宇宙的自然也没有影响。当然,另一方面,也万万不可因此认为普利斯库斯的言行毫无价值,毕竟普利斯库斯为他人树立了有德之人的好榜样,而且,这也是最重要的——德性会给他本人带来心灵的宁静。
也许有人会问:可是我怎么知道自己的本性是什么呢?这难道不正是人生在世最大的问题吗?我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不适合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如果哲学家不能告诉我这些问题的答案,那我为什么要来上你的哲学课?
关于这些问题,爱比克泰德的回答最为爽快,他说:“这是你考虑的问题,不是我考虑的问题。因为只有你了解你自己,了解你在自己的眼里到底有什么价值,了解出卖你自己需要多少价钱——因为不同的人出卖自己的价钱是不一样的。”
爱比克泰德举例说,在狮子袭击牛群之前,公牛并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只有在狮子袭击牛群之时,公牛才会勇敢地站出来保护整个牛群,所以,“公牛不是一下子就变成公牛的,人也不是一下子就变得很高贵了的。我们必须经受冬日的训练,不断锤炼自己……”在这个意义上,哪怕一个人没有什么天赋,也不应该就此放弃努力,他说:“我爱比克泰德并不比苏格拉底强,可是如果我可以做到不是太坏,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