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罗马时期的怀疑主义者的确发展出一套精细和严谨的理论,他们系统地研究各种怀疑主义方法,总结出所谓的“十式”、“八式”、“五式”和“二式”,好像是武术套路,其实这里的“式”指的是通向“悬隔判断”的程序(procedures)或者方式(modes)。接下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阿格里帕(Agrippa,约生活于公元1世纪末)提出的“五式”:
第一式称为“意见分歧”,阿格里帕认为,由于人们对事物会产生无穷无尽的冲突见解,让人难以决断取舍,所以不如悬隔判断,获得心灵的宁静。这个做法并不稀奇,我个人的一次亲身经历就与此相似:大概是在2001年,那还是BBS的年代,我跟一个网友大战了三天三夜,谁也无法说服谁,最后脑力战变成了体力战,体力战变成了极限战,身心交瘁的我一怒之下决定戒网,结果世界果然从此就清净了。
阿格里帕的第二式叫作“无限倒退”,意思是意见分歧的人为了证明各自的观点,会提出进一步的理由,可问题在于,理由的理由的理由的理由还需要理由,由此导致无限倒退,因为始终不能找到最牢靠的证明,所以阿格里帕建议,不如悬隔判断,由此获得心灵的宁静。
第三式与第一式很类似,可称为“主观的相对性”,大意是,因为任何对象都是相对于判断者及其感官的关联而言的。比方说水到底是冷的还是热的,这是因人而异的,不能判断它的真实性质,既然如此,不如悬隔判断。
第四式是“凭空假设”,意思是,为了避免出现无限倒退,有人会一不做二不休,任意提出一个假设,自行宣布它是第一原理或者公理,但问题在于,关于何为第一原理,人们同样存在意见分歧,所以最好的态度仍旧是悬隔判断。
第五式称作“循环论证”,也就是说,论证的结果已经隐含在前提之中。举个例子:你应该相信我们的法院,因为它们的判案原则是以法律为依据,以事实为准绳,绝对不存在误判错判,所以法院的判案一定是准确的。这个判断就是典型的循环论证。在大专辩论赛中,如果一方辩手指出对方辩手是在做循环论证,那就意味着对方辩手犯了严重的逻辑错误。但是,我们要注意,当怀疑主义者说某个论证存在循环论证的时候,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指出某人犯了逻辑错误,而是在强调,循环论证其实什么也没有证明,既然如此,不如悬隔判断。
介绍完阿格里帕的“五式”之后,我想做几个引申说明。
首先,所谓的“五式”其实都与逻辑学和修辞学的错误有关,这些错误导致人们产生纯哲学的困扰,怀疑派主要针对的正是这一类困惑和烦恼,换言之,怀疑派是在治疗“哲学病”。这意味着,怀疑派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帮助普通人解决日常生活的烦恼。比如,在下着大雨的深夜,你很悲惨地错过了末班车,此时,怀疑派不会告诉你说,因为在错过末班车和赶上末班车之间,无法判定哪个结局更好,所以你应该悬隔判断,从而实现心灵的宁静。如果怀疑派这么说的话,你一定会认为这个人脑子坏掉了。当然,怀疑派也许会这么劝慰你:你可以为错过末班车而感到懊恼,但不可以把这件事情上升到“本性上的坏事”,比方说“我就是这样一个倒霉透顶的人”。怀疑派认为,自己的哲学可以帮助普通人避免产生“本性坏”的想法,就此而言,他们对于日常的烦恼也不是毫无助益的。
其次,怀疑派认为,所有的哲学理论,包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学派、斯多亚学派在内,全都是“独断论”,也就是“没有充分的根据(或自以为有而实际没有)就盲目相信自己发现了真理”。怀疑派反对一切独断论,在这个意义上,也就是在反对哲学和反对理论。但是你有没有发现,怀疑派的“五式”恰恰表明,他们之所以能够做到“悬隔判断”,并不是诉诸所谓的“直觉”或者“顿悟”,而是诉诸非常复杂的哲学思辨和逻辑分析。借用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的三重境界说,古希腊的怀疑派是先经历了“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然后才到达“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境界。
最后,因为反对理性主义,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古希腊的怀疑派都遭到了近现代哲学家的轻视。但是有意思的是,进入20世纪下半叶以后,不少西方哲学史家开始对怀疑派重新产生兴趣,这和他们反对实在论、强调语言分析和逻辑分析的取向有很大的关系。在我看来,阿格里帕的“五式”就可以与当代政治哲学家罗尔斯提出的“判断的负担”(burdens of judgment)做一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