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本讲的主题。读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极易产生两种批判性意见:一是认为亚里士多德卑之无甚高论,无非是些常识,比如罗素就认为“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没有什么特别的哲学性,只不过是观察人事的结果罢了”;二是认为亚里士多德总是在说一些正确的废话,很多说法看似很有道理,其实却没有什么可操作性。
关于第一种批评,我的回复是,伦理学本来就是研究人的日常行为的,它的起点和终点都应该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否则的话,光有精细的概念分析,宏大的哲学理论,却与人的道德情感和实践毫无关系,那岂不是成了没有人的伦理学?在我看来,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既有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又有鞭辟入里的哲学分析,不多不少,刚刚好处于过度与不及之间,完美地体现出中庸之道。
关于第二种批评,我的回复是,伦理学不是成功学,不是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不是家用电器使用说明书,具体的人事环境如此之复杂,怎么可能要求伦理学提供具体的人生指导意见呢?说到这里,我想起最近看到的一个视频,有位人生导师语重心长地告诫年轻人,初次约会不能选择吃饭、看电影或者逛街,因为既耗费时间体力,又没有任何互动性,实现不了感情升级的目标。怎么办呢?他建议去吃回转寿司,理由是不用点餐,可以省去多余的程序,而且在取盘子的时候有充分的肢体微互动,可以实现感情的升级。然后他又建议吃完饭后去买水果,但一定要买柚子和西瓜,因为这样一来,就能够顺理成章地提出到家里切水果……对不起,你在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中绝不会读到这样的招数和套路。
在告别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之前,我想给大家做两个总结。
首先,伦理学是一门反思性的学问,它反思实践,但不等于实践本身,它考察人生,但不等于人生本身。所以,亚里士多德虽然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多字,但是在知和行之间,他更偏重于行而不是知。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一直在试图避免对人生做过度的考察。比方说,按照他的观点,一个有德性的人要满足三个条件:1,他必须知道那种行为;2,他必须是经过选择而那样做,并且是因为那行为自身的缘故而选择它的;3,他必须是出于一种确定了的、稳定的品质而那样选择的。亚里士多德认为要想成为一个有德性的人,第一个条件最不重要,为什么这么说?我认为他是在告诉我们,人在从事德性行为的时候,不应该时刻处于自我反省的状态,而应该处在“习惯成自然”的无反思状态,因为有了良好而稳定的品质,有德之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正确的选择,都是符合中道的。
其次,我想重提幸福这个主题。曾经有人问我:如何理解幸福这个词?我的回答是,如果一个人碰巧正在做他喜欢做的事,并且发现自己有能力做这件事,并且他还有幸做成了这件事情,那他就是幸福的。不要小看幸福的这三个要素,要想满足它们其实非常困难。还有人曾经问我:你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吗?我的回答是,这个问题眼下无从谈起。因为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幸福是对于一生的总结,它是一个盖棺定论的东西,不到人生最后一刻,不能妄言幸福。作为一个目的论者和结果论者,亚里士多德肯定不会认同时下流行的那些观点,比方说“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刹那即永恒”。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幸福是一个很重的词汇,不可轻易言之,如果仅仅因为吃了口哈根达斯就感慨自己好幸福,那你就是欲望的奴隶,如果因为暂时的功成名就而志得意满,认为自己的人生很完美,那你就是鼠目寸光,不了解德性的价值和命运的无常。
最后,请让我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结束这一讲:
我们是否可以说,一个不是只在短时间中,而是在一生中都合乎完满的德性地活动着,并且充分地享有外在善的人,就是幸福的人?或者是否要加上,他还一定要这样地生活下去,直至这样地死去?因为我们主张幸福是一个目的或某种完善的东西,而一个人的将来却是不可预见的。如若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活着的人们中间,把那些享有并将继续享有我们所说的那些善事物的人称为至福的人,尽管所说的是属人的至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