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那些令人沉溺、愉悦的事物

时间:2024-06-30 06:53:02

你有没有发现,亚里士多德的中道跟孔子的中庸非常类似?事实上,余纪元干脆就把中道译成了中庸,他还写了一本非常精彩的比较哲学论著《德性之镜:孔子与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余纪元发现东西两大哲人不约而同地把射箭作为原型来理解德性。比如孔子说:“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意思是说,君子立身处世就像射箭一样,射不中靶子,就要回过头来检讨自己,并继续改进自己。围绕着射箭这个比喻,余纪元做了非常详细的分析。他认为射箭模型告诉我们,所有的恶并不是同等的坏,如果说命中靶心得10环,那么9环就是不足,尽管如此,命中9环还是要比命中1环或者彻底脱靶来得好。事实上,亚里士多德就是这么认为的,他说,在稍稍偏离正确的人,和偏离正确太多的人之间,我们显然会更加谴责后者,而不是前者。

警惕那些令人沉溺、愉悦的事物

正如命中靶心是件困难的事情,养成中道的伦理德性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关于中道的获得,亚里士多德特别强调了三点。首先,他承认要想准确地选取中道是件困难的事,所以有时候我们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在两恶之中择其轻。有的人读到这里,立刻就放下心来——既然亚里士多德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可以洗洗睡了,无须再去关心什么良好生活、至善生活。亚里士多德当然不是在给自我放纵的生活开通行证,他的意思是说,我们首先要尽力做一个拥有A+品质的人,但如果实在做不到,那么A-或者B+也是可以接受的。

其次,亚里士多德还指出,不同的人会沉溺于不同的事情,为了获取中道,我们就要研究自身容易沉溺其中的那些事情,搞清楚这些事情的性质,然后把自己拉向相反的方向,因为只有远离错误,才能接近中道和适度。说到沉溺,我深有体会,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经常在篮球场上遇到一些已经退休多年的球友,浑身上下带着各种护具,每天下午3点早早来到球场,挥汗如雨地打到暮色降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些人对于篮球的痴迷既让我感动,又让我隐隐有些难过,因为,在我看来,对任何单一事物的沉溺都足以证明我们自身的脆弱以及生活的乏味,无论这个事物本身多么的正确。

最后,亚里士多德特别提到要对快乐保持足够的警惕,他认为快乐是我们获得中道的最大障碍。他说:“在所有事情上,最要警惕那些令人愉悦的事物或快乐。因为对于快乐,我们不是公正的判断者。”

我想特别提请注意的是,亚里士多德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恰恰相反,亚里士多德充分地认识到德性必然地与快乐和痛苦相关。他的理由是,作为常人,快乐从小就伴随着我们的生活,我们很难拒绝对快乐的向往,我们或多或少以快乐和痛苦作为标准来衡量我们的行为,甚至,那些高尚的和有力的事物也显得令人愉悦,所以快乐和痛苦在德性中占据重要的地位。恰恰因为人们常常会沉溺于快乐或者痛苦之中,所以有德性的人也要对此保持充分的警惕。相比之下,人们更容易沉溺于快乐之中而不是沉溺于痛苦之中,所以亚里士多德才会说,战胜快乐要比战胜怒气更难。在“娱乐至死”的21世纪,重温亚里士多德的这些教诲尤其显得意义深远。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说:“有两种方法可以让文化精神枯萎,一种是奥威尔式的——文化成为一个监狱,另一种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为一场滑稽戏。”奥威尔警告我们专制带来思想毁灭,赫胥黎则警告我们,“在一个科技发达的时代里,造成精神毁灭的敌人更可能是一个满面笑容的人,而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让人心生怀疑和仇恨的人”。事实上也是如此,“奥威尔预言的世界比赫胥黎预言的世界更容易辨认,也更有理由去反对”。在这个意义上,战胜赫胥黎要比战胜奥威尔更难,就像战胜快乐比战胜怒气更难。波兹曼说:“谁会拿起武器去反对娱乐?当严肃的话语变成了玩笑,我们该向谁抱怨,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抱怨?对于一个因为大笑过度而体力衰竭的文化,我们能有什么救命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