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应该如何评价这个论证?
这个论证最关键的前提预设是:看不见的东西永远保持不变,看得见的东西则变化不定。真的是这样吗?作为现代人,我们可以很轻易地举出反例。比方说,我每天上班开车都收听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节目,这当然是拜特定频率的电磁波所赐,电磁波是不可见的东西,但是它显然很容易受到干扰和破坏,所以说,“看不见的东西永远保持不变”,这个前提并不成立。
事实上,如果我们一一考察苏格拉底在《斐多篇》中关于“灵魂不朽”的论证,就会发现每一个论证都存在着大大小小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现代学者已经做过非常多的讨论。这意味着苏格拉底关于“灵魂不朽”的论证其实并不成功!
你也许会对此深感失望和困惑。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个现象?
首先,我们必须要认识到,“灵魂不朽”是一个超出人类理性限度的问题。康德后来说,灵魂不朽与自由意志、上帝存在一样,都是人类的纯粹理性无法论证的对象,但为了使道德生活得以可能,就必须要假设它们是成立的。为什么必须要预设它们?让我们来读读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这句话就明白了:
我何必要好好生活,积德行善呢,既然我在世上要彻底死亡?既然不存在灵魂的不朽,那事情很简单,无非就是苟延残喘,别的可以一概不管,哪怕什么洪水猛兽。如果这样,那我为何不可以去杀人、去抢劫、去偷盗,或者不去杀人,而直接靠别人来养活,只管填饱自己的肚皮呢?要知道我一死就万事皆休了!
其次,我们万不可苛求古人。如果同情地理解苏格拉底身处的传统,就会意识到,从荷马史诗、奥菲斯教信仰,一直到毕达哥拉斯教派的教义,都在主张“身心分离”和“灵魂不朽”,它们共同构成了苏格拉底思想的历史传统和宗教背景。从这个角度说,苏格拉底不是在论证一个有待证明的哲学命题,而是在为已有的宗教信念提供哲学论证。
最后,我们切不可小视这种哲学论证的努力,哪怕它仍旧笼罩在宗教的阴影之中。人是有理性的动物,虽然人的理性有其限度,但我们不可以因为人类理性无法给人生问题提供根本的回答,就心灰意冷,认为理性一无是处,从此放弃理性,厌恶论证。苏格拉底说,恰恰相反,我们虽然认识到自己的理性仍有缺陷,但必须尽最大的努力使自己成为理智上健全的人。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苏格拉底论证灵魂不朽,首先不是要说服别人,而是要让自己“产生一种最坚定的信念”——一种勇于赴死的信念。苏格拉底坦承,这是一种“自私”的动机。但是与此同时,他仍旧鼓励对话者不要顾虑他的想法,而是要尽可能地探求真理。如果认为苏格拉底的说法没道理,就要尽可能地批判他。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苏格拉底的一生说过无数的话,其中最打动我的一句话来自《申辩篇》,这是他在雅典公民大会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我该走了,我去赴死;你们去继续生活,谁也不知道我们之中谁更幸福,只有神知道。
是的,理由总有穷尽之时,生命迟早会走到最后关头,到那个时候,我们两手空空,唯有向善的信念可以凭靠。苏格拉底并不“确知”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但他“确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尽其所能地为自己的信念提供论证,他对于自己的论证深信不疑,他尽其所能地关照自己的灵魂,他对自己的灵魂能够不朽深信不疑,所以他才能够勇于赴死。他是摆脱了“生之巨轮”的真正的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