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即正义:人类从黄金时代堕落到黑铁时代的根源

时间:2024-06-30 04:59:02

讲完普罗米修斯和潘多拉的神话之后,赫西俄德在《神谱》中这样吟唱道:“因此,欺骗宙斯和蒙混他的心志是不可能的。即使像伊阿帕托斯之子、善良的普罗米修斯那么足智多谋,也没有逃脱宙斯的盛怒,且受到了他那结实锁链的惩处。”

力量即正义:人类从黄金时代堕落到黑铁时代的根源

注意!在这个总结陈词中,赫西俄德强调的不是宙斯的仁爱、美德或者公正,而是他的“心志”。在权力关系中,支配者与臣服者之间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后者将慑服于前者的“心志”,说得学术一点,就是根据支配者的命令做出不考虑自己利益的行动。

普罗米修斯的名字在古希腊文中的意思是“先见之明”,比起宙斯,普罗米修斯的智谋更高,更富仁爱之心,可是最终受到惩罚的却是普罗米修斯而不是宙斯。这似乎在暗示我们,力量才是决定性的因素。

赫西俄德告诉我们,人类原本生活在黄金种族的时代,“他们拥有一切美好的东西”,“除了远离所有的不幸,他们还享受筵宴的快乐”。但是现在人类却已经堕落成为黑铁种族,“白天没完没了地劳累烦恼,夜晚不断地死去”。

在黑铁种族罄竹难书的罪行中,最突出的就是“子女不尊敬瞬即年迈的父母,且常常恶语伤之”以及“这些罪恶遍身的人根本不知道畏惧神灵”,也就是“不敬老”和“不敬神”。不敬老和不敬神到底意味着什么?从政治哲学的角度说,是藐视和颠覆传统秩序。进一步来看,黑铁种族“不爱信守誓言者、主持正义者和行善者,而是赞美和崇拜作恶者”,他们“忌妒、粗鲁和乐于作恶”。按照赫西俄德的观点,人类之所以会从黄金时代堕落到黑铁时代,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人类相信“力量就是正义”。

但是,说到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非常悖谬的情况。因为不仅黑铁种族信奉“力量即正义”,就连宙斯其实也信奉“力量即正义”。按照赫西俄德《神谱》的记述,宙斯之所以成为宇宙之王,就是通过暴力推翻他的父亲克洛诺斯的神权秩序,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是也同样犯下了“不敬神”(克洛诺斯难道不是神?)与“不敬老”(克洛诺斯难道不是老人?)的罪行吗?而且,刚才讲的宙斯与普罗米修斯之争,最后的结果不也证明了宙斯是“力量即正义”的信奉者吗?

应该怎么来解释这个情况呢?我觉得,有两个理由可以勉强为宙斯的行为一辩:

第一,到底是谁先欺骗了谁?没错,是普罗米修斯,不是宙斯。而普罗米修斯是人类利益的代言人,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人类是自食其果,所谓“害人者害己,被设计出的不幸,最终伤害的是设计者本人”。

第二,宙斯虽然信奉“力量即正义”,但是他毕竟建立了秩序。很多人都相信这个道理:再坏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好。中国有句老话叫作“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哪怕做狗,只要太平就好,千万不要小看这个逻辑,这可算得上是为现实政治所做的最佳辩护了。进而言之,乐观的人会相信,虽然所有的政权都建立在暴力的基础上,但是在重建政治秩序之后,会再次确立起各种道德规范和禁忌,人们会重新开始慎终追远,敬神爱人。所以说,哪怕“力量即正义”是政治最初的真相,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类可以“上行下效”,学习宙斯“好”榜样。

可是问题在于,“在人类的天性里具有‘不受限制’(illimitation),也就是‘放肆’这个倾向”,所以,这让我们很容易就成为“力量即正义”的信奉者和追随者,从而使得堕落不可避免,人类也因此将一直生活在“黑铁时代”,直到走向毁灭。这就是赫西俄德为我们描述的人类堕落的神话故事,人类如何从黄金时代堕落到黑铁时代。

刚才说到的“放肆”这个词在古希腊文中是hubris,也可以译成傲慢和骄狂,它的引申义就是过分、越界、僭越。生活中有各种边界,小到不该在应急车道上行驶,大到应该依法纳税,但是因为人性有“不受限制”和“放肆”的倾向,所以我们总是会看到应急车道上车来车往,而且只要有可能,人们就挖空心思地偷税漏税。

最容易产生傲慢情绪的人是强者,这很好理解,但是反过来,弱者也会对强者产生放肆和僭越(hubris)的冲动,当然这么做的前提是,他认为自己有正当的理由去放纵激情,普罗米修斯对抗宙斯就是如此。关于hubris,也就是傲慢和僭越的冲动,以及它与正义的关系,我们在接下来的两讲中还会继续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