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逐渐地发展,儿童的智力活动开始从知觉阶段迈入概念阶段。但我们不应该认为,他刚一开始思考,就能像成人一样思虑周全、逻辑清晰,正如婴儿不可能在牙牙学语时就像成人一样吐字清晰、言语流畅。他最初的思维只比知觉高级一点点,而我们很难了解这个过渡阶段的具体细节,因为它已经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了。我们也不能确切地判断出儿童思维开始的时间。在婴儿期和语言等章中,我们曾经讨论过儿童是如何获得语言的,对我们来说,语言是整个社会通用的一套思维符号。因此通过观察儿童如何使用语言,我们就可以窥见其思维的一些运作情况,而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尤其需要对他们讲话时的语气和整体态度加以注意。因为他说出的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单词(区别于更早的、由情绪兴奋引起的无意义发声)都是通过模仿习得的:它们只是对特定环境中特定物体的模仿性反应——我们曾称之为知觉词汇——它们涉及了某种认知过程,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该过程还不足以被叫作判断。有时我们会倾向于认为儿童正在进行判断,但实际上他只是在学舌卖弄。但是,儿童开始进行判断的时间很可能比我们通常设想的要早一些,尽管这种判断还非常粗浅。在他能够将单词组合到一起之前(“宝宝摔摔”表示自己跌倒了,“砰,关上”表示门被关上了,诸如此类),我们有时可以注意到他会以一种非常确定的语气叫出那些熟悉的物体或人物的名字,“滴滴答答”是婴儿房中的钟表,以及“妈妈”“爸爸”等这种语气与我们说“这儿有一个某某东西”时的语气非常类似。像我们一样,儿童费力分辨出某样事物时会采用这种语气。当钟表不在它惯常所处的位置上时,或者他的母亲换了一顶别的帽子,它似乎表明儿童对这些事物做出了某种初级的肯定: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它仍然是同一件物体或同一个人。这时概念仍然是与知觉联系在一起的,但很快地,由于儿童经常面临其他令人烦恼的局面,他会开始注意到母亲的离去并期待她重新出现,这是他从知觉阶段进入概念阶段的明显标志。
儿童形成的第一批比较明确的概念是关于单个的人和物体的。形成概念意味着他能将该物体与其他事物做出准确的区分,但在发展早期的一个阶段,儿童会明显地倾向于注意事物之间的相似性而不是差异性。一个十八个月大的婴儿会把父亲的火柴盒也叫作“滴滴答答”,因为它和怀表一样都是从马甲口袋里取出来的。早些时候,他曾用这个名字称呼包括婴儿房的钟表在内的所有计时器,而更早的时候他还将所有友善的男性都叫作“爸爸”。事实情况是,不管概念是关于个体还是关于一类事物的,它们都经历了一个相同的发展阶段,这时,儿童的理解还不够清晰、不够确定,只比单纯的知觉高级一点,而与真正的思维还相差甚远。关于个体的概念会率先变得清晰起来:儿童会先对婴儿房的钟表进行思考,然后才是所有的钟表;但在他能够对婴儿房的钟表进行思考之前,他就已经可以辨认出所有的表并用一个共同的名字来称呼它们。这一共同的名字来自于某些共同的知觉特征,而不是任何超出知觉经验之外的、对普遍性的认知。儿童已经从不同的知觉对象中辨认出了相似的性质,但他还不能通过思考有意识地认识到这种相似性。不过这种辨认行为已经涉及基本的心理分析和综合,它们之后将发展成更加精细的比较行为:注意力会集中于概念的某个特征之上(例如钟表表盘的外观),从而对概念做出分析,之后儿童会在其他钟表上辨认出相似的特征,这使新经验与已有经验(尽管是非常模糊地)联系了起来。
因此知觉词汇“滴滴答答”很快就会被用来指代婴儿房以外的许多钟表,因为它们与婴儿房的那块钟表有一些外观上的相似性。之后儿童的注意力会转移到声音上,因此他学会了用同一个名字来称呼父亲的怀表。但他的学习过程是非常曲折的,因为如同我们说过的那样,他可能会将口袋里的火柴盒也叫作“滴滴答答”,直到有人向他指出二者之间的差异。对他来说,这种不断强调的差异在开始时只是名字的区别,因为他还理解不了我们的解释——钟表可以指示时间而火柴盒是用来装火柴的。(最初,许多区分都是通过名字的不同强行灌输给儿童的。如果他把母鸡也叫作“嘎嘎”,就会引起保姆的纠正:“不对,宝宝,不是‘嘎嘎’——是‘咯咯’。”通过这种方式,他被引导着去注意其他的差别。在语言的帮助下,幼儿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学会了区分真实生活中或图画书上出现的小猫和小狗、公鸡和母鸡、男孩和女孩。)关于名字作用的讨论到此告一段落,让我们把目光再转回到钟表上:儿童还没有开始对钟表以及手表作一般性的思考,而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也很可能只把它们当作是外观奇特的、能够在壁炉台上或马甲口袋里发现的事物。这距离儿童获得时间概念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而在他终于能够理解“昨天”“明天”的含义后,他还需要花费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学会自己使用钟表,尽管在这一过程中他逐渐发现时钟能告诉别人晚饭什么时候会准备好,或者成人口中的他的“睡觉时间”。现在他会谈论起钟表,也见过人们给钟表上弦,观察过它们的运作。不仅如此,他还有一些上弦之后就会运动的玩具,听见它们被称为发条玩具(即钟表装置型玩具)。总之,他很可能注意到给玩具上弦和给钟表上弦之间存在某种相似性。这使进一步的发展成为可能,该发展过程可能需要数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届时儿童将能够理解其中的关联——对于钟表、手表以及玩具来说,上紧的发条都是驱动它们运行的动力来源。
儿童的每一次进步都伴随着对物体性质的新发现——通过更深刻的分析得到的结果。而分析能力的发展则得益于他自己的好奇心、他人的指导以及偶然的经验。更深刻的分析会带来更广泛的综合,儿童会逐渐地将钟表置于许多新的关系之中——首先把它和手表联系在一起,然后可能是包括手表和日冕在内的计时器,再之后还会认识到它和手表、玩具等都是机械,由此,儿童的概念变得比以前更丰富、更完整了。
他的进步不会到此结束。大厅里的高大座钟没有发条,但多了摆锤,这个难题会促使他进行新的分析。当摆锤垂直不动时大座钟就会停止,就像发条松弛之后的小钟表一样。这些事实引导着儿童开始思考和探究驱动力的其他来源和用途;很可能在很久之后,他学会了对能量进行一般性的思考,这时,他能够从一个全新的视角来看待水坝中的蓄水、引擎锅炉中的蒸汽、潮汐起伏乃至太阳本身。更深刻的分析再次引起了新的综合。从这个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概念知识的发展非常依赖于对具体钟表、手表、玩具以及其他物体的实际经验。当儿童开始对某类事物进行整体性的思考时,其概念会不可避免地受到他见过的具体实例的影响。如果一个儿童只见过小狗,那么他关于“狗”的概念必然会与那些见过大狗的儿童不同;如果他经常与狗玩耍,那他的概念就会与那些被告诫狗需要时刻提防的儿童不同。词语经常带有一定的误导性:因为有时在真正理解它们的含义之前,儿童就已经习得了这些词汇。他或许能够认出的所有轮船,对它们进行谈论或思考,但与此同时,除非他曾见过真正的船,否则他其实对它们一无所知。当然,他的思维并不会完全依赖于亲身经验,因为他可以从他人那里直接或间接地获得相关信息,但当我们的话语远远超过了他的经验时,语言就完全失去或偏离了其原有的意义。儿童的这种词汇习得机制经常对不够仔细的教师产生误导,他们会忽视思维发展的缓慢性,而错把儿童的侃侃而谈当成真正的知识。
每个人的思维都会或多或少地附带有这种个人化的色彩,我们所使用的语言也同样如此。当两个人做出一模一样的发言时,他们想要表达的思想却未必完全相同。当然,他们的想法必定有部分相似之处,否则交流将完全无法进行。许多矛盾争执都起于争辩双方没有理解对方话语的准确含义,而当这些误解得到澄清之后,矛盾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一个优秀的谈话原则是像科学论文那样,在讨论刚开始时就对即将出现的重要术语进行明确的定义,尽管之后它们的含义可能还需要进一步的修订。想要做出完善的定义我们必须再次求助于逻辑学,参考它们如何描述和实现逻辑严密的定义。在日常生活中,思维和语言之间的关系只要大致相同就足够了;只有当沟通交流出现障碍时,才有必要对我们的表达加以界定,去除其中个人色彩的干扰。渔民、鱼贩以及厨师都不清楚动物学家对“鱼”的定义,他们对鱼的看法也不完全一致,但其中相似的部分已经足以让他们互相理解,达成交易。
我们的思维不仅仅依赖于知觉经验,还会反作用于后者。我们已经见过思维是如何给知觉客体赋予意义的,这时,我们形成了对该客体的概念性认识。但思维的作用还不只如此,它使我们能够注意到许多原本会被忽视的细节。植物学家、地理学家以及艺术家在欣赏同一处乡村风光时,他们中的每一个都会看到一些其他两人注意不到的地方。而即使是华兹华斯诗中的主人公,被感化之前麻木不仁的彼得·贝尔 15 ,如果有人教他如何把迎春花解剖开来、与其他种类的花朵进行比较,从而使他对花的结构产生兴趣的话,那么对他来说,“河畔的迎春花”也不再是毫无意义、不起眼的淡黄色小花了。他会开始意识到相似的花朵之间存在许多差异,例如毛茛和银叶花;也会注意到不同花朵之间的共同点,例如金银花和接骨木,尽管二者的外表看起来不太相似,但其实它们的亲缘关系非常接近。
同理,一个工程师可以在机器的运动部件中发现许多原理,但对缺乏机械知识的人来说,它却只是一团混乱。工程师能够在实验室以及工作场所做出更细致的观察,因为知识教会了他应该寻找什么,如何寻找,以及去哪里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