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觉是一个对感觉进行再次加工的过程,主要受到以往类似经验的影响;
知觉过程会受期待等心理状态的影响而出错,造成错觉;
对感觉的分辨能力可以通过目的性和练习而得到提高。
我们曾不止一次地指出,对一个物体的知觉不仅仅包含单纯的感觉成分。一个人向窗外望去,他看见了某些事物,我们不妨假设其中有一棵树。他或许会说这棵树有着又圆又粗的树干、健壮的树枝,以及光滑的树皮。他或许还会评论说,这棵树比一百码 10 外的那棵小得多——尽管他稍加注意就会立刻承认,其实是因为这棵树在他视网膜上所成的像要比另外那棵更大。
实际上,他对这两棵树的描述都是在感觉的基础上做出的,而这些感觉只是某些特定的色块和光影明暗的变化。那么,什么使他可以超越单纯的感觉,进一步说出那棵树有着光滑的树皮和浑圆的树干呢?这就引出了我们如何进行知觉的问题。为了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首先要注意,当那人提到光滑时,想到的其实是当他的手抚摸过某些物体时的特殊感觉;粗壮则是当手指或胳膊环抱着某件东西时的一种认知;而我们认识到球或者圆柱体是圆滚滚的,是因为我们的触觉感知到它们表面的弧度连续一致而且没有棱角。
以上这些都是视觉以外的感觉经验,那么我们是如何看到这些性质的呢?当然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并没有真正看见它们,是那些确实能被看到的性质使我们能够立刻做出推断,过去的复杂经验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我们对各种状态、各种环境下的树都非常熟悉。我们曾经攀爬过它们,环抱过它们,在它们的枝杈上荡过秋千,也曾见过它们在风中摇曳的样子,还在远处和近处观察过它们。在我们的经验中,树皮的某种特殊外观是与光滑或粗糙的感觉联系在一起的,某种形状的侧枝则意味着它会在有人攀爬时开始摇晃并发出断裂的声音,当我们接近或远离某棵树时,它的外表在视野中不断发生变化,这种经验使我们能够根据视觉上的大小差别看出(或者说无须任何有意识的推断就可以意识到)这棵树要比另一棵树离我们更远。
当然,我们可以采用类似的方法对所有知觉经验进行分析。分析的结果指向了一个一般性的结论,即知觉本质上是再次认知的过程,而这种再认知所能达到的充分程度和丰富程度并不依赖于当时的感觉,而主要受到以往类似经验的复杂性和熟悉性的影响。在所有的知觉过程中都有某些过往经历在发挥作用,但我们很少察觉到这一点。例如,当我们说“花园里有一只狗”时,并不会意识到这一陈述中包含了哪些经验。也就是说,这些经验不会以外显的方式出现在意识中,虽然我们的分析已经表明它们在知觉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离开过往经验,知觉将无法进行。人们经常会在各种各样的环境中见到狗,这种经验使得我们只需看见一个湿漉漉的、黑色的小圆头(狗的鼻子)就能马上认出这种动物,并根据当时的情况需要来调整自己的行为。
以上用来说明知觉过程的例子或许会给读者这样一种暗示,即语言在这一过程中至关重要。但他应该能够想起,即使低等动物也能非常精确地知觉到物体,并据此调整自己的行为。一只狗可以很容易地从人群中辨认出自己的主人,无论环境如何变化,它都可以做到这一点,而且不同的情境还会引起它相应的反应。看见主人穿上靴子,戴上帽子,或从衣帽架上取下手杖,它就会非常兴奋地跑向门口。而一只饥饿的猫显然也能够分辨出一只鸟、一只老鼠或者一碟牛奶。人类大部分的知觉活动可以直接导致适应性的行为,而不需要语言的参与,实际上,只有很低程度的意识参与了这个过程。例如,当你从城市的某地去往别处时,所采取的路线不太可能是完全笔直的。通常情况下,你需要转过拐角,过几条马路,避开路灯柱和行人,而这整个过程并不需要主动的注意。你可能一边走路一边和同伴聊天,当到达目的地时,你很可能一点都记不起这一路上是否发生过某些小状况,以及你对这些状况都做出了哪些应对,而事实是,你确实对自己的动作和路线进行过很多次调整。在我们的生活中,这类经验会频繁出现,最终,我们之前提到过的心身意向(psycho-physical disposition)开始建立起来。在合适的刺激出现时,这种意向会自动地执行相应的行为,而只需要很低程度的意识参与。通过同样的方式,一个经验丰富的教师能够专注于讲课而不用分心看管班级纪律,与此同时,所有调皮捣蛋的行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而且它们都会得到及时恰当的处理。一个普通的旁观者甚至察觉不到教师的某些巧妙应对。
在幼童身上,这类行为意向仍处于形成过程中。因此他的精神世界与现实环境之间的联系非常密切,因为后者总是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如果幼儿在道路上行走,他就必须时刻对人行道的边界、路灯柱、行人等事物加以注意,否则,每个拐角对他来说都潜藏着危险。重复的经验使儿童逐渐能够对人行道和车行道之间的高度差做出反应,当他将要跨过预示着这种落差的明暗交界时,他的肌肉会进行适当的调整;最后,这种肌肉运动会变得非常精确而且几乎不需要意识的控制,只要情况需要就可以自动发生。这种能力将我们的注意力从当下的环境中解放出来,而专注于其他的活动。
可以看出,知觉过程与习惯所建立的控制机制之间存在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这是因为心理持存既在知觉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也是心身意向形成的基础。而另一方面,知觉能力的发展并不只是知觉自动化程度的提高,这一点应加以注意。
我们的知觉经验所赖以形成的感觉基础并不是非常可靠,这导致知觉过程中可能出现许多错误,而这种情况在期待等心理状态的影响下会变得更加严重。大多数人都会发现自己不是一名合格的校对员。思维以及思维正在处理的词句使得我们在看见确切的单词之前就对它们产生了某种预期。我们倾向于看见那些我们预计会出现的词汇,而忽略印刷上的错误。在情绪(例如愤怒)的影响下,这种错误的认知会出现得更加频繁。一个惊恐不安的人正走在乡村的小路上,在他听来,每一片落叶的窸窣声都像是歹徒迫近的脚步。而如果我们正在焦急地等待一封电报,有多少次我们仿佛听见了信差的脚步声,以及门铃拉响的声音!这时每个细微的响动都会导致这种错误的心理建构。然而,有一点非常清楚,即错觉——这是我们对此类特定错误的称呼——的产生,并不是因为感觉神经机制的运作不够精确。随着经验的不断积累,知觉适应能力开始不知不觉地发展起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错觉可以看作是人们为了获得这种适应能力而必须付出的一种代价。知觉中的感觉要素经常会被这一过程中涉及的过往经验所压制,因此,我们的感觉对象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调整过的,它有时甚至会被其他与当前意向联系更紧密的印象所替代。
无论是真实的知觉还是错觉,它们之中总是有一些感觉成分存在,而我们对这两类过程进行分析时所揭示出的那些过去经验的痕迹,最初也是感觉性的。因此,归根结底,我们关于物理环境的知识都是构建在感觉经验的基础之上的。
当班扬 11 在他的著作中提到“灵魂的五扇大门”时,我们都很清楚他所指代的对象是五感,而近来的研究则表明,人类感觉远远不止传统中的这五种。其中,运动觉的存在可能是最近研究中最重要的一项发现,这是一种由肌肉、肌腱和关节的运动所引起的感觉,在运动控制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其他新发现的感觉类型还包括对冷热的感觉、由身体内部的器官和组织所引起的内脏感觉(例如饥饿)、痛觉等。以上感觉分别对应着某类特定的神经结构的兴奋,而这些神经结构只对各自的适宜刺激做出反应。未来的研究可能会发现更多的感觉类型,但这一问题已经超出了的讨论范围,我们也不再对已知的感觉类型做更细致的描述。然而,这里有必要指出一点,即在同一种感觉类型(例如视觉)之内仍然存在着强度和性质的差异。有些视觉刺激比较明亮,有些则较为黯淡;有些声音听起来非常响亮,有些则比较微弱;触觉刺激在轻重程度上也存在差别;等等。这些都属于强度上的差异。另外,视觉经验中还包括各种各样的颜色,听觉经验有不同的音调,温度感觉有冷有热,而味觉则有酸甜苦辣的区别,这些代表了感觉性质上的差异。读者可以很轻易地发现,比起其他类型的感觉,视觉和听觉在性质上的差异更加精细。人类具备一系列的颜色视觉,也能区分出高低不同的音高,这种感觉差别与引起该感觉的物理刺激存在一种数量上的对应关系。而嗅觉和味觉,以及其他类型的感觉中都没有发现类似的关系存在。
读者必须认识到感觉经验与引起这种感觉的刺激之间的区别,这一点非常重要。大多数人并没有以太 12 振动的知识,也不知道这种振动与视网膜感光区域中细微结构的变化之间的关系,但这并不会对实际生活中的视觉功能造成影响。心理学家对这类问题也没有直接的兴趣。他所关心的是当人们经历这些刺激时究竟看到了什么,或者说,这些刺激引起了怎样的视觉经验。对感觉刺激这类问题做出回答的是物理学家和生理学家,我们只是接受他们的解释,但我们不可能意识到这些生理过程的发生。它们并不会像人们看见色彩、明暗、光线、阴影那样,进入到我们的感觉经验当中。在其他类型的感觉经验和引起经验的刺激之间也应进行类似的区分。
另外,在实际的经验中,我们永远都只能知觉到一件有颜色的物体,而不可能仅仅感觉到它的颜色。感觉刺激所引起的心理过程是解释性的,因此也具有知觉性的特征。无论何时,只要我们在看,我们就必然看见了某些事物。通常情况下,我们可以叫出这些事物的名称或者对它们进行描述。我们听到、触到或尝到的事物也是如此。虽然精确的反射机制为某些刺激提供了正确的反应,但是除此之外,如何对感受到的刺激进行解释是需要通过学习才能掌握的一项能力。我们在婴儿期一讲中曾经提到过一些这方面的内容。
一般而言,生物体的行为趋势是避开那些会导致不愉快感觉的刺激,而寻求那些能满足需要的刺激。婴儿逐渐学会了应该对周围物体采取哪种态度——躲避还是追求,这是他对感觉经验的最初步的理解,这些态度代表了物体对于他的意义。知觉活动从此开始了。这时,有意识的目的行为还没有出现,但当他听见某个声音,他就会转动头部,到处寻找通常与这个声音一起出现的视觉刺激。儿童最初的精神生活基本都属于这种类型。之后,逐渐增长的运动控制能力极大地丰富了儿童的感觉经验,也加深了他对周围物体的理解。换句话说,他的知觉变得更丰满、更完整了。他能够越来越准确地知觉到物体颜色的差异、大小和形状的不同,以及它们的位置和距离。随着分辨能力的提高,儿童对感觉刺激的反应也变得更加分化、更加精细。对于那些能够带给他满足感,或者他经常玩耍、使用的物体来说,这一过程发生得非常迅速。恐惧、好奇等本能会促使儿童对新的感觉经验进行探索性的解释,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他的行为举动显得多么荒诞,它们都有过去的行动作为基础。
读者应该可以很容易地在自己的知觉中发现目的的主导性作用。当你干渴难耐时,茶杯对你而言只剩下一种意义——它是一件可以被拿在手里并送到嘴边的物体。而当渴意消解,你收集瓷器的兴趣就开始浮现出来,这时,你的视线可能会被这个杯子的特殊形状和设计所吸引。如果想要在自己的书架上找一,你的眼睛会径直看向它所在的位置,你甚至意识不到它周围还有哪些书存在。在望向窗外的偶然一瞥中,可能会有某些陌生的事物引起你的注意,并导致进一步的观察检验,但一般情况下,你的知觉活动是被兴趣和目的所支配的。如果你是一个狂热的鸟类爱好者,那么当你行走在乡下的小路上时,每一声啁啾都会让你竖起耳朵,每一个新的音调都会马上吸引你的注意;而与此同时,你的植物学家朋友却只看到了篱笆旁边的野花。
我们称之为观察的正是这种对物体的有目的的注意。人们有时确实会随机地、以一种心不在焉的方式观看掠过我们眼前的事物,正如我们坐在火车车厢内所做的那样。但这并不是观察这一术语的正确含义。而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在习惯或者某种意图的驱使下,在某个正在发生变动的地形中寻找其独特的地理、历史或其他的标志性特征时,我们的观察就是有目的的;这时,我们的观察会变得更加敏锐。水手看到地平线的时间要比船上乘客早得多,传统的印第安人能够比普通白种人更好地追踪树林中的线索。流行观点一般将印第安人的这种能力归因于他们的视觉更敏锐,但最近对原始部族的心理学研究表明,这种观点是非常值得怀疑的。更加可能的解释是经验教会了印第安人应该寻找哪些线索,以及如何对观察到的线索进行解释。特殊的环境要求加速了这一过程。类似的解释很可能也适用于水手对海岸线的敏感:海岸线有时暗示着危险,有时则意味着家乡已近在眼前。
同时,感觉分辨能力可以通过正式训练和不断练习得到提高。不同的生理条件决定了个体可能达到的发展限度,在此范围内,听觉可以借助练习变得更加准确,这是辨别音高所必须具备的能力。类似地,读者可以发现定期练习能够让我们看得更远,或者当我们打台球时能够更好地控制肌肉去操作台球杆。然而,只有当我们意识到感觉分辨能力对某项活动的必要性时,其进步速度才是最迅速的。对年幼的儿童来说,正式的训练尚为时过早。他的感觉发展主要依赖于经验,以及不断增长的对周围物体的控制能力。对他来说,这些物体几乎每天都在获得新的意义。他的兴趣还没有建立起来,但他对常见的物体会越来越熟悉,尤其是那些能够引起有趣感觉的事物。他会跟它们“玩耍”,然后按照自己特有的方式主动使用它们。他发现有些物体掉到地上时会碎掉,有些则不会;有些物体很坚硬,有些就比较柔软;人们不能像移动一块木头那样移动水或者牛奶;父亲的椅子比他自己的凳子重;等等。他正在不停地学习,但他的经验仍然杂乱无章,他的行为也几乎完全是对当前环境的反应。他的进步主要表现为行为连贯性的增长。之后,儿童知觉活动中的目的性会越来越强,由此,知觉的准确性和知觉内容的丰富程度得以不断提高。
读者应该注意到,以客观的方式对物体进行观察的能力在较晚的时间才会发展起来。一个读幼儿园的孩子对物体的兴趣主要来自于它们在其日常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而不是因为它们的形状、颜色、大小或者相互之间的关系。在观看一幅图片时,三四岁的儿童通常只能孤立地看待其中出现的人和物体。如果有人问他看见了什么,他会回答说那里有一个男人,一个女孩,还有一匹马,等等。对这个年龄的儿童来说,图片中的物体只是他过去经验的一种象征,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意义。当儿童成长到五六岁时,他会想知道图片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如同对自己的行为一样,他开始对他人的行为产生兴趣。一两年之后,他会更加注意物体之间的相对位置,并对事情的原因提出自己的看法——“那个男人正要在凳子上坐下来,他看上去很累。”“太阳刚从山后面露出头来,那个人就要出门工作了。”“窗边的墙上挂着一只钟表——它显示现在是五点半。”最后,儿童开始注意到单个物体的细节——它们是什么材料制成的,有什么特殊的形状,处在什么位置,等等。
这对于学校中所谓观察课程的启示是非常清楚的。在儿童一方,内因和感觉到的需要是成功之源,当我们讲到训练儿童的观察能力时,应该同时记得增进他在观察活动中的目的性,其成功与否则主要依赖于儿童是否能够小心仔细地使用自己的感觉器官。当观察错误能够造成实际影响时,它的发生频率就会大大降低。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许多学校的观察课程只是一种画线游戏,教导学生如何将事物或事物的某种感觉性质与其名称对应起来。而这种做法是否合理并不是心理学需要解决的问题。
与此同时,要成为一名优秀的观察者,所需要的心理素质远不只对观察对象的兴趣以及相关的知识。对某一问题的兴趣经常会伴随着一些先入之见,而这些成见可能非常固执,有时甚至会损害整个观察结果的有效性。在伽利略之前,人们坚信一块十磅 13 重的石头,其下落速度要比一磅重的石头快十倍。这是当时的普遍观点,没有人想到要去质疑它。尽管在那段时期内,石头的实际下落过程肯定已经被观看了成千上万次,但伽利略仍需要费尽力气才能说服他同时代的人克服成见,真正地去观察一下事实情况。与此类似,每个讲授科学的教师都很清楚,当一个学生事先知道应该寻找的结果时,想要阻止他“编织”这个结果是多么困难,虽然他并没有故意地进行欺瞒。因此,要想训练儿童的观察能力,首先必须教导他们如何才能按照事物实际的样子、诚实地进行这项智力活动,这也有助于培养出儿童对真理本身的热爱。无论我们的观念或希望是否符合事实,对真理的热爱都能够帮助我们认清真实情况。总而言之,我们认为任何有价值的观察都来自于那些既清楚自己正在寻找什么内容,又了解其潜在意义的观察者,与此同时,这个人还应该时刻对意想之外的事情持有开放的态度,乐于接受更符合事实的、新的解释,而不应固守自己旧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