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前就曾指出过,尽管从不同的侧面——或更加具体一点,从知、情、意三个方面——对心理行为进行研究是心理学经常采取的一种非常便利的方法,但自始至终,我们所考察的实际上是同一个心理过程。没有什么能比注意过程更清楚地反映出这一点了,只要我们稍加思考,就可以看出这三方面其实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假设你正在参加一场公众会议:你会看到演说者的身体姿势,听到他的言谈,还会理解并思索他所表达的含义,到此为止,你的行为明显都是认知性的。而在情感方面,去看、去听、去理解这次演讲正是你当前的兴趣所在,如果你觉得沉闷无趣,你很快就会开始四处张望,你的思维也会转到其他事情上去;但是,如果你并没有觉得无聊,或者你克服了这种无聊的感觉,这时,你就不仅仅是看到或听到,而是在观察和聆听,而你之所以能够理解是因为你努力这样做。
在这个例子中,注意是一种随意行为。如果这位演讲者的技巧非常糟糕,或者你对他所讲的主题漠不关心,那么你很可能需要凭借意志力才能够保持注意;即使演讲本身颇具趣味,最终是否参加仍取决于你自身的意愿,此时的注意虽然不需要努力维持,但它仍然是一种随意过程。
然而,有时我们之所以会注意某件事,不是因为我们决定这样做,而是像通常所说的那样,某事“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或“抓住了我们的眼球”。一个因为心不在焉而受到斥责的儿童并不是没有注意任何事情,因为绝对的无注意状态只会在睡眠或昏迷时才会出现,他在注意课程之外的某些事情——某些在他看来非常有趣的事,能够引起他即时或冲动性的行为——可能是他望向窗外时看到的某样事物,或是他听到的某个令人好奇的声音,也可能是某个想法,例如第二天的比赛,这个突然出现的念头很吸引他,并使他的思绪越飘越远。而课程则很难以这种直接的方式引起他的注意:教师只能通过命令或其他手段来诱导他的注意。
由此可见,我们在本讲中一直关注的随意行为与冲动行为的区别同样也体现在注意过程中。这使得我们自然地产生一个疑问,即注意这一主题是否包含了什么新的问题呢?注意是与意动截然不同的一种心理行为吗?还是意动的一种特殊类型?又或者它只是我们从一个新的角度对意动加以研究时所赋予它的一个新的名称?现在看来,最后一种观点最接近真实情况。当你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走时,你会“小心看路”。也就是说,你会时刻准备好知觉每个可能出现的障碍物,以确保踏出的每一步都稳稳当当。如果你正在船上钓鳟鱼,你就会眼也不眨地盯着水面上的浮漂,这样当有鱼咬钩时你就能够马上发现并及时收竿。在这两个例子中你的欲望——你全部的意动——都是针对实际问题的:你想要安全地抵达山脚,或者钓到鱼。为了实现这些目标,你的动作必须迅速而准确,而做到这一点需要时刻集中注意。注意过程也是欲望逐渐实现的过程,因为欲望的实现要求你处于知觉的准备状态,以便随时觉察到路上凹凸不平的石头或者上钩的鱼;是欲望时刻指引着认知过程的方向,从而确保行为动作的正确进行。在上述例子中,充分的认知,即对于石头或鱼的知觉只是一种实现目的的手段,而目的本身在于抵达山脚或是捕捉到鱼。但冲动或欲望的最终目的经常只在于获得更加清楚的认知。当婴儿随着燃烧的火柴左右转动自己的眼睛时,更加清晰的知觉会带给他满足感;如果教室外的一个声音引起了某个男生的注意,他想知道是谁或者什么发出了这个声音;当你阅读首相的最新演讲时,你会为了理解他所表达的含义而专心致志。在上述例子中,意动的最终目标在于更加充分的认知,而我们可以立刻注意到,这时的注意并非意动之外的什么事物,它就是意动本身,是一种为了更好地知觉和理解事物而做出的准备状态。因此,当说到冲动注意或随意注意时,我们所指的与之前提及的冲动行为或随意行为并没有任何不同;只不过我们现在正试图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对其进行考察。
如果按照这种方式重新审视注意过程,我们就能够很清楚地看出,最开始时,儿童的注意只能随着其天生的需要以及本能活动而转移。当他感到饥饿时,他会对所有可以入口的东西产生兴趣,而当他吃饱后,这种兴趣也就消失了。惊吓到他的噪声,激怒他的鬼脸,这些事物都会吸引他的注意。更加明显的一点是,想要唤起儿童的好奇心,首先必须吸引他的注意,而哪些事物能够激起儿童的注意和好奇主要依赖于他的先天意向。这也是我们关心的主要问题之一,因为对儿童的教导必须借助其好奇心的帮助。熟悉事物的突然变化会引起儿童最为强烈的好奇——改变意味着个体需要做出相应的调整。成年人也同样如此。能够引起我们好奇的既包括现存事物的变化,也包括与预期不符的变化,而这种预期可能是有意识的,也可能是由某种习以为常的现象引起的无意识的预期——一个穿过视野的物体,突然出现的光线、噪声或者气味,一个总是邋里邋遢的熟人突然变得衣冠楚楚,本应井然有序的地方变得杂乱无章,或者安静荒凉的地方突然人潮涌动——这些变化都会引起我们的好奇。但非常年幼的儿童还不能做出任何预期,因此他们的好奇只能被即时的知觉改变所唤起。
儿童的注意通常只能维持很短的一段时间,而成人有时也会如此。注意的作用在于为认知活动做好准备,当认知过程结束时,注意也就随之消失了。有时我们的目的只是简单地对物体做出瞬时的辨认,甚至只要意识到它并非我们正在寻找的物体,注意就会立刻转移。例如,当你走在小路上时,身后传来的“咔哒”一声可能会使你转身四处张望,当看到这只是有人掉了一根拐杖时,你就不会继续关注这件事了。而当你在书架上搜寻某时,你对其中大部分都只是匆匆一瞥,只要意识到它们不是你在找的那本就足够了。但想要达到对某事的充分认识,就必须经过一个持续渐进的注意过程,这是一种更加常见的需要。例如,当你聆听一首交响曲,或者研究一场著名战役的战术策略时,你的注意焦点会时刻不停地发生转移,但这种转移发生在同一对象的不同方面,而不是不同的对象之间。在这个过程中,认知活动会持续不断地做出系统化的发展,而注意则负责时刻为其做好准备。幼小的儿童还无法做到这种针对单一物体的持续性注意:对他来说,任何物体都未具备充分的意义,足以激起长期的好奇。他可能长时间地专注于摆弄玩具,但这种注意主要依赖于实际的动作;他的兴趣在于动作引起的结果。如果要求他注视或者聆听某个事物,而不能伴有任何动作的话,那么他的注视或倾听将不能维持很久,因为他的相关经验还非常匮乏,这使得他无法充分理解自己看到或听到的事情。类似地,假如你在火车上听到旁边的旅客正在讨论一个非常艰深的数学物理学问题,而你对此几乎一无所知,那么你的好奇很快就会消失,然后开始继续阅读自己的报纸,因为你“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同样,当儿童从他看到或听到的事物中汲取出他所能“知道”的一点点内容之后,他的注意就会转移到其他事物上面。
在儿童进入学校的第一年间,这种倾向虽然变得没那么极端,但仍然根深蒂固。他的冲动仍然集中于动作和行为,而不是思维和认知。相比一两年之前,他现在能够更久地进行观察或是聆听,但这主要是由于他的实际兴趣变得更加广泛,而他能够操纵摆弄的物体也大大增加了。他对单纯的思考仍然缺乏耐心,正如他之前对单纯的知觉缺乏耐心一样。
优秀的指导者在进行教学时应考虑到这些事实。期望儿童能够长时间地保持安静、一动不动地端坐或者站立在同一个地方是荒谬可笑的,而如果强迫他们这样做则非常的不明智。同样,我们也不能期望他能够对单调的口头讲授保持长时间的注意,在他看来,讲授的内容与他的行为之间毫无关系;尤其是当讲课方式不能调动任何的感官经验时,注意会更加迅速地发生分散。教师的问题在于很难时刻记住言语所能传达给儿童的意义远远少于其原本具有的含义。当然,当教师接手儿童时,他可能已经超越了完全依靠本能行事的发展阶段,但通常来说(也存在一些例外),儿童的兴趣仍然停留在实际的活动上面。他不能主动地去注意那些他难以理解的事情,而如果某件事情跟他自己的行为有关,则可以引起他最为长久而密切的注意。你可以教会一个六岁的儿童辨认希腊字母表,但这并不是出于他自身的兴趣。在开始的很短一段时间内,他可能对这些奇怪的字母感到好奇,但这种情绪很快就会消失,因为他不能理解这些字母对他来说有什么用处:为了让儿童有效地进行学习,教师必须借助于随意注意的力量。
这种方式有时是非常必要的。儿童必须学习那些起初看来非常枯燥的知识,这对他有很大的益处。教师可以通过很多方式将其注意吸引到这些内容上来——在最初的几年,可以利用学生对教师的喜爱和尊敬,稍后可以通过唤起他的自尊心和责任感——而自始至终,教师都可以利用儿童对惩罚的恐惧来强迫他进行注意。在对儿童进行指导的过程中,惩罚可能是一种不可避免的手段,但它也仅仅是一种手段,而且很难独立发挥作用。如果一个学生很惧怕你,那么你就能够使他学会在其能力范围内的所有事情;但你不能通过这种方式培养他的兴趣。这些知识永远只能流于表面。他读了很多页书,能够正确回答你的所有提问;然后他离开教室,全部内容马上就被忘个精光。有时,全班学生可能都处于这种状态中——他们听话顺从、遵守纪律、按时完成各项任务和作业;然后当下课铃响起,他们也会迅速地把所有知识都抛之脑后。他们过着两种不同的生活,而丰富多彩的兴趣只属于学校之外的那部分。
利用责任和自尊来引导儿童的注意当然比利用恐惧更为可取,但仅凭这些方法同样是不够的。如果儿童仅仅是由于知道自己必须或应该掌握这些知识而去学习的话,那么他几乎不可能取得很大的进步。这种方法可以在学习开始时发挥一定的作用,但如果同时有另外一项对他来说很有吸引力的事物存在,那么为了克服这种干扰,他必须培养出对学习内容本身的兴趣。需要一番努力才能维持的注意很难长时间地抵抗分心的诱惑,而且比起自发的注意,它更容易使人感到筋疲力尽。拉丁语的教学是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例子。教授拉丁语的传统方法是发给儿童一本语法书,教给他们一些单词,然后再举一些老掉牙的例子用以说明词形变化和语法规则。教师通常还会布置一些简单但极度无聊的翻译练习,之后还会要求学生分析某个作者的著作,但几乎从来不向他们介绍这个作者是谁,他生活在哪个年代,以及他为什么写作。无论采取哪种方式来教授拉丁语,都不能把语法规则排除在外,而学生通常都不太可能立刻对语法产生兴趣,因此某种程度的劝说乃至强迫对于促进儿童的学习来说都是非常必要的。然而,传统方法的缺陷在于它没有试图引起儿童的兴趣。有少数儿童具有很高的语言天赋,他们可能会对拉丁文学产生一种自发的兴趣,毫无疑问,兴趣将极大地促进他们以后的学习;但对于绝大多数儿童来说,拉丁语自始至终都是一门令人头疼但又不得不学的课程,一旦获得机会,他们就会马上把它忘个一干二净。
因此,教师只能把随意注意看作是兴趣建立之前的一种手段,一个中间步骤。如果学生只是应他的要求学习,那么他就没能获得完全的成功。当然,这种失败不会马上体现出来,因为通过考试和其他类似的手段,他能够让学生取得相当不错的成绩。虽然他不能期待儿童会对他讲授的所有知识都立刻产生直接的兴趣,但他应该希望一段时间之后,儿童的直接兴趣能够被建立起来。如果他只是一股脑儿地向学生灌输新的知识,那么这个目标将永远不会实现。正如我们前面讲过的那样,好奇不只会被新奇的物体激起,熟悉事物的改变也会引起注意。因此,教师必须把新的知识与儿童已经掌握的知识联系起来,通过这种做法,儿童就能够真正地理解吸收这些知识,而不只是机械地反复背诵。如果教师能够努力促进儿童的理解,而不是一味要求他进行记忆,那么智力也会随之得到发展,这与生理发展是一致的,只有通过消化吸收,有机体才能获得成长。
注意的目的是获得更加充分的认知。但注意永远都是一个选择的过程:如果你专心致志于某个物体,以便更好地观察它或是理解它,那么与此同时,你就必然会忽视其他的事物。如果你正在专心地欣赏音乐,那么就很难同时注意到其他观众的相貌;如果你正沉浸在一本小说的世界中,那么就很难听到挂钟报时的声音。你在一个事物上倾注的注意越集中,其他事物就越可能被忽略掉。一个常见的比喻来自于视觉:当你的视线集中于某个物体时,这个物体就能被最清楚地看到。注意也同样如此,当你把注意集中于某个事物时,对这个物体的认知就是最充分的。这并不是说其他所有的事物都会被完全忽略掉。当你注视一件物体时,这个物体会显得最为清晰,但与此同时,在它周围的事物也能够被看到,只不过距离注视点越远,它们就显得越模糊。类似地,你也能够觉察到注意中心以外的一些事情,只是对它们的认知没有那么充分。如果你正在仔细地阅读,那么你所关注的主要是它所表达的含义,但你也必定看到了这些印刷出来的铅字,虽然这时你不会像校对印刷错误那样,对它们进行非常细致的辨认。你或许还能觉察到壁炉中火焰发出的毕剥声,油灯漏油的味道,诸如此类的事情,但它们都显得更加模糊。将注意放松下来,然后你会注意到许多之前根本没有觉察的事情——你的脖子感到一丝僵硬,你的衣服有点刺激皮肤,隔壁房间传来隐约的讲话声;然而,尽管你之前并未注意到它们,但它们很可能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对你产生了影响:它们使你产生了一种整体的舒适或不适的感觉。而一旦你的注意不再集中于的心理学内容上,各式各样的其他想法就会纷至沓来,互相争夺你的注意,就像我们前面提到的例子中,学生的注意一旦从课程上转移开,就会被其他各种念头所占据;而如果你一直在专心致志地学习,这些想法就会被组织,或者说被抑制。因此,被我们称为注意的认知准备状态包含着对其他知觉和想法的全部或部分抑制,同时,它还会通过唤起适当的意向来促进对目标的认知。
注意过程总会伴随着某种特征性的动作和身体姿态。我们先来看看注意性的知觉。人们通常能够分辨出一个人是否在观察、倾听或是嗅闻什么东西。如果他想要看清一件事物,就会将头转向它的方向,使自己的视线能够聚焦在上面;如果他想要更清楚地闻到气味,就会抽动鼻子,想要更好地听见声音就会侧过头去,等等。简而言之,他会调整自己的感觉器官,以促进对兴趣目标的知觉。每个人都清楚,当脖子僵硬难以转动时,感觉也似乎变得有些不灵敏,这是因为僵硬的脖子妨碍了我们的行动自由。
当我们试图想象某个物体时也会做出类似的动作,尽管这时动作幅度通常很小,难以察觉。如果你试着回想一种味道,就会发现自己的鼻翼正在微微翕动;试着回忆家的轮廓,你的眼睛就会来回转动,就像你正在注视着它一样。
另外,有意思维也具有特征性的身体姿态。眉头会抬起或紧皱,脖子会前弯或后仰,牙齿轻咬嘴唇,拳头握起,呼吸节奏也可能受到一定的质疑;你的整个姿态都会显得有些僵硬,而这些姿态会引起相应的感觉体验,并最终形成伴随着集中注意出现的紧张感。
上述已经指出,我们说一个儿童缺乏注意经常是不准确的,实际上,他只是在注意课程之外的一些东西,完全的无注意状态只会在昏迷或其他类似的情况下才会出现。当然,注意有程度上的差别。当我们处于某种心境中时,会发现自己难以对任何事情保持长久的兴趣;这时我们会说自己感到没精打采。教师应小心分辨学生的心不在焉是这种真正的注意缺乏,还仅仅是注意分散。后者是由于课程过于无聊,而其他事情具有很强的吸引力;而前者很可能因为儿童感到饥饿、健康状况不佳、过于劳累或是教室的通风不好。对于敏锐的观察者来说,不同的身体姿态能够为二者的区分提供确切的线索。在一种情况下,儿童表现得相当机警,他可能正在观察或是不停地思考什么事情;而在另一种情况下,儿童的身体是放松的,他的脑袋可能无力地耷拉下去,眼睛也显得呆滞无神。
在后文中我们将会看到,注意不仅有助于充分的认知,还能够产生非常重要的间接效果。经过了充分认知——被清晰知觉到或深入理解过——的事物,能够更好地与我们的整个知识系统联系起来,从而对认知意向造成更大的影响,它们也更容易被记住、被回忆起,更可能对之后的认知行为产生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