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上文种种,可知假若我们不谈性的启蒙问题则已,否则此种启蒙的工作很早就得开始。在文化大开的今日,性的启蒙原本早就不该成什么问题的,但在我们西洋人中间,这确实依然是一个问题。三千五百年前,埃及有一位父亲对他的孩子说:“我给了你一个娘,你娘在她的身体里独自负了你许久,一个很重的担子,都是为了你。后来你出了世,她又心甘情愿地继续挑这副担子,你在她的怀抱里,在她的乳头上,足足有三年之久。你的大小便也从来没有叫她打过恶,也没有叫她不耐地说,‘我在这里干什么呀?’你上学堂读书的时候,她天天送家里做的面包和啤酒给你的先生吃。你将来结了婚生育孩子的时候,千万要学你的母亲,她这样生你育你,你也这样生育你的孩子。” 不想过了三千三百年,这一类的话我们反而不会说了。
我认为这一点是可以无须多说的。性的启蒙工作应于何时开始,或怎样开始,也许成为问题;但是这种启蒙工作的非做不可,非仔细与谨慎做去不可,万不能再把它交给无知识的甚至于居心不良的同伴或仆妇手中,是再也不能怀疑的了。时至今日,谁都渐渐看出没有知识做保障的天真烂漫是有绝大的危险的。
在芝加哥的白特勒博士(G.F.Butler) 说:父母所能给的一切慈爱,宗教所能给的一切的良好影响,耳目接触与友朋来往所能给一切修养——也许可以在一刹那之间化为乌有。到那其间,伦理的计较是没有地位的,甚而至于往往连自非的意识都抛向九霄云外,所剩下的不过是马吉利姑娘所说的“真是甜蜜呀”。 白氏又说(这话以前另有人说过,例如葛瑞克夫人Mrs.Craik),在基督教徒中间,体格越是细致、感觉越是灵敏的分子,便越容易感到性的情绪。在男孩一方面,李德尔顿(Canon Lyttleton)说得好,我们总是把性的教训、把最中心最神圣的一件事实的教训,交给“心地龌龊的同学、男仆、园丁或任何早年便受了充分恶浊的影响以至于不能不在这题目上胡乱发言的人”。至于女孩子呢,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Balzac)很早就说过,“一个母亲尽可以用十分严厉的方法训练她的女儿,可以把女儿卫护在她的羽翼之下,到十六七年之久,但是只要仆妇丫鬟一句话、一个手势,就能够把她的苦心孤诣,一笔勾销。”
下流的仆妇在这方面可以有什么一种恶劣的贡献,我以前在我的《性心理研究丛录》第三辑《妇女的性冲动》里,已经有过很详细的叙述,现在不必再说。但此种仆妇虽时常遇见,我们绝不能说她们占仆妇中的大多数。在这点上我不妨加上几句话。例如在德国,肯特博士(Dr.Alfred Kind)最近把他自己的经验记载着说:“我在青年居家的时候,虽则仆妇丫鬟们的进退好比四月天的阳光与阵雨一样,我却从来没有从她们那边听见过半句不正当的关于性关系的话;她们和我们小主人中间,始终维持着一种友谊和伴侣的关系。”至于在英国,我也可以把我自己的经验和肯特博士的相提并论。这原是不足为奇的。仆妇丫鬟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发育上也未必有什么缺陷,她们的德操纵然未必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至少她们对于儿童们的天真大率能自然而然地知所尊重,不欲在性的方面去引诱或挑逗他们,同时她们也有一种很自然的了解,以为有性的局势发生的时候,主动的该是男的,而不是女的,有此了解,她们纵然有性的兴趣,也不至冒主动的不韪了。
晚近在稍有知识之辈也稍稍感觉到,毫无知识根据的天真烂漫不但是一种过于脆弱的东西,不值得保留,并且是一种极危险的东西,尤其是对于女子;其危险所在,就正因为它没有知识的依据。古德察尔博士(Dr.F.M.Goodchild)说 :“把我们的青年送到大城市里去,在种种诱惑和刺激中间讨生活,同时所给他们的准备,却等于零,好像他们此去,是进天国一般,真可以说是一件作孽的事了。”在女子一方面,性知识的缺乏,还有一重危险,就是使她们对于别的女子不能有一种有理解的同情。女子对于其他女子之所以不能表示一些同情的缘故,往往是因为她们太不明白生命的事实,否则绝不至此。一个很明了这一点的已婚的女子写信给我说:“我真不懂,为什么女子在发育的过程中,对于一己以及别的女子的本性,竟会这样的不理会,不过问。她们在几十年里所获得的对于其他女子的了解,还不及一个最平庸的男子在一日之间所得的一半。”我们于事前既不能在性的方面给女子以相当的教育,我们便只好于事后把保护女子以及维持道德的责任一股脑儿推在警察以及其他有维持治安之责的人的身上,真可以说是“不揣其本,而齐其末”了。冒尔不坚持着说么:贞操的真正的问题,绝不在多规定几种法律或多添上几个警察,而在使女子知道性的危险性,从而培植她们在这一方面的责任心。 就现状而论,我们一天到晚忙着通过保护儿童的法律,同时也不断地叫巡警随时注意。但是法律与巡警的功用,不论是好是歹,事实上是没有效力的。等到要用到它们,往往已经太迟,它们只会在事后责罚,却不会在事前防杜。所以我们还得在根本上去做些工夫。我们得教育儿童们到一个程度,使他们自成为法律,自成为巡警。我们得给他们相当的知识,使他们能够保护自己的人格。 我记得有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女子正在学习游泳,教堂里的牧师听见了很不以为然,认为游水绝不是闺阁千金应做的事。她不服气,辩解说:“假若我因事坠水,有淹死的危险,便怎么样?”那牧师说:“那你就应该等着,等有男子来到,把你救起。”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就可以看出对付女子的两种不同的得救的方法来,一是旧的,一是新的。从来女子可以陷溺的深坑也不止一个了,但是最危险、最容易坠入的自无过于性的深坑了。刚才所提的新旧两种拯救的方法,究属哪一个好,到此自不言而喻。
在近代的情形之下,我们要寻找反对性教育的重要的议论,已经是不很容易。所以我们如今读到法国写实派小说家杜德(Alphonse Daudet)所说的话,便觉得顽固得可笑。有一次有人在性教育的问题上征求杜氏的意见,杜氏代表着当时一般男子的见地,表示反对。他认为对于男子这是不需要的,因为他们在街上和从报纸上自然会得到一切的知识,无须特地介绍。“至于女子呢——那就绝对不行。我不愿意把生理的事实教给她们。要教的话,我只看见坏处,看不见好处。这些事实是丑得很,对于女子的本性是极不相宜的,她们知道之后,要震惊,要厌恶,要觉得一切理想都是空的,都是骗人的,因而灰心丧志。”这一类的话就无异于说:街道上既经有许多水潭在那里,可以供给任何人做饮料,我们又何必开掘自流井或创办自来水厂呢?和杜氏同时的那位英国诗人,柏德谟(Coventry Patmore),在他那篇《贞洁观念今昔观》的论文里 所持的见地恰恰与杜氏的相反,他对于所谓“不贞洁的病症”很下了几分针砭,并且认为这种病症是从“我们近代不神圣的缄默”中产生出来的。这种不神圣的缄默,恰好就是杜氏所竭力辩护的那种东西。较柏氏略后,俄产而法籍的医学家麦奇尼哥夫(Metchnikoff),也从科学方面申说道德行为绝不能没有知识做依据的道理,并且说,“最不道德的行为要算是知识的缺乏了”,他这一番话尤其是为了女子才说的。
比利时著名的小说家乐蒙念(Camille Lemonnier),在他那本《恋爱中的人》(L'Homme eu Amonr )里,便拿性教育的重要做了一个题目。的情节是这样的。一个青年男子,从小就在一个普通所谓循规蹈矩的环境里生长起来,一向把性和裸体一类的事实当做又污秽又可耻的东西。因此,在成年期内,错过了好几次自然的与健全的恋爱的机会,到了最后,竟坠落到一个淫荡的女子怀里,受她的支配宰割,做她淫欲的工具;在他上场以前她已经玩弄过一大串的男子;他实在是最后来填她刀头的一个。乐氏这是性教育的一个贡献,他苦口婆心地要人了解性的教育是卫生的、健全的、自然的一种工夫。不幸1901那年,他在勃吕奚(Bruges)地方受了法律的检举。后来虽被判决无罪,但已经很可以反映出近代一般人在这方面的感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