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上湿润的海风,在雨林上空凝集,
包裹着起伏的冰川……
在一个沙滩上,充足的柴禾;在另一个上,更好的落日,
稳产的蚌床,或是碰到鲍鱼的机会……
六十英里的日子,风呼呼吹着;
三星期来我们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在暴风雨中步步为营,
我们的路途流动似水……
雾中,
不需要雷达,
只需要感觉的敏锐;
隐匿的岩石的回音,
浅滩上涌起陡峭的波涛……
这些是我儿子乔治几周之前寄给我的一首长诗的一部分,后来他就北上过暑假去了。整个冬天,他都在温哥华附近一片树林中的工作室里努力干活,建造六艘可以远航的小船。这六艘船现在正在北上的路上,它们在探索阿拉斯加海岸线上的岛屿和水湾。11个探索者愿意将他们的生命托付给乔治的手工活。再过三四个月,我才能再听到他的音信。我并不担心他的安全。即使他自己出海时,我也不担心。这次他还担负着照顾12个人的责任,我知道他会把他们安全带回来的。
在大半个世界之外,我正睡在以色列海法的丹宾馆(Hotel Dan)的房间里。宾馆又大又奢华,里面住的都是来自美国的旅行者。坐在主餐厅里听他们的对话,你会感觉自己从未离开过加利福尼亚。我尽量避开旅行者,不过我喜欢令人愉快的事物。我正在以色列理工学院(Israel Institute of Technology)作物理和天文学讲座,该理工学院在海法被称为Technion。今天我作了一个数学讲座,只面向专家。我是一个理论天文学家,待在家里更多的时候是带着笔和纸,而不是拿着望远镜。对我来说,一个星系不仅是天空中的一大群星体。它还是一组有解的微分方程,只是其行为我们还不能理解罢了。今天我谈论的,是被假设用于描述星系动力学的一个方程组。这里有一个谜团。当我们在计算机上解这个方程组的时候,它的解显示,星体会陷入极其不稳定的运动模式。而当我们观察天空中实际的星系时,我们并没有发现这些模式。在科学中,这种差异往往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它意味着一些最基本的事情被忽略了,一些新事物正等待着被发现出来。以星系这个例子来说,这种差异有两种可能的解释。或者我们的数学是错的,或者星系的稳定性被我们的望远镜看不到的高密度物质维持着。我支持的是第二种可能性。我相信数学是正确的,不可见物质肯定在哪里。我很难说服以色列的专家。他们年轻、聪明而且富有怀疑精神。他们在数学中发现了许多不严密的地方。最后我们承认这个问题仍然是悬而未决的。要解决它,我们需要更好的数学理解和对星系的更准确的观测。这个辩论在理工学院持续了一天。那是又长又热的一天。傍晚我回到丹宾馆的空调房间里的时候,感觉真像是一种解脱。我把自己扔到床上,我睡得特别香。当理性睡着的时候,奇异的想法就开始漫游了……
乔治坐在他刚造好的小型两座宇宙飞船的后排。这是我们第一次试驾它。他让我坐在前排负责操控。有他坐得离我这么近,我并不害怕驾驶飞船。如果我做任何愚蠢的事情,他可以探过来抓住操纵杆。我按下起飞按钮,我们出发了。我们开始爬上一个摇摆的发射斜道,它看起来就像圣地亚哥贝蒙特(Blemont)公园的大摩天轮。离开斜道之后,我们沿着一座大楼的内部向上滑行。那是一个拥有很多排空座位的礼堂,屋顶上有个洞。不几秒钟我们就在外面了,然后就向上冲进夜空。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开始看到满宇宙的星体和星系在我们周围散开。我急速前进,从一个星系冲入另一个星系,偶尔闪过挡住去路的恒星。似乎不久之前,乔治还是一个怕黑的孩子,我坐在他床边,安抚他的恐惧。现在他是一个发号施令的有经验的船长,而我是一个充满信任地将我的生命托付给他照顾和指导技术的新飞行员。我坐在驾驶室里,把决定往哪里走的责任交给他,我感到很安全。如果有任何差错,乔治会处理好的。
“让我们玩回家的鸽子吧。”乔治说道。“好啊,玩吧。”我回答道。回家的鸽子是一个测试人的天文学知识的游戏。游戏规则很简单。你跳到宇宙的某个随机和不熟悉的部分去,然后通过辨认你以前见过或在书上看到过的天体,你必须找到回家的路。这艘宇宙飞船有一个自带装置可以玩这个游戏。你每按一次跳跃键,它就会做一次随机跳跃。乔治说:“现在跳吧。”我就按下键。
随着我按下键,我们周围的星体和星系的模式突然发生了变化。一半的天空忽然被一团黑色尘云遮蔽住。在远离尘云的另一边,我看到明亮的星系延展到无穷远处。天空中没有可辨识的物体。我朝最明亮的星系猛冲过去,在它的另一边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簇新生星体,我们似乎很熟悉它们。随后另一团尘云从我们船头吹过,那一簇也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我迅速移到下一个星系。在很远的地方,在无穷无尽的星体群后面,我瞥见了一些星座,我似乎熟悉它们。但当我们靠近时,它们却又散开成了我们不熟悉的样子。
我们在宇宙中巡航了很久,那里充满了种种未被发现的星系。我迷路了,却并不恐惧。乔治平和地坐在我后面,像往常一样安静。我不需要担心。我回想以前读到过的最醒目的天体,计算足够靠近它们并辨认出它们的可能性,我自得其乐。那是后发座星系团 ,数百个星系紧紧拢在一起,而其中心则是一对巨大的星系。那是可见的最明亮的类星体,3C273。那是巨大的星系M87,可以看到它灼热的气体喷流和球状星体簇光环。只要我们碰巧跳到我们自己那个宇宙的一角,我就有能力找到路,想到这些我有些自鸣得意。我甚至能教乔治一点天文学知识。当然,如果我们有射电望远镜,这个游戏会简单得多。大部分的这些星体和巨大星系,作为射频源比作为可见物体的差别更大。仅用肉眼,游戏将会持续很长时间。不过我们并不着急。过了一段时间,对于寻找天空中的标志物,我的眼睛感到疲倦了。我就停下休息,由着飞船在星体间慢慢漂流。我们默默漂流,就像在那个8月的无风午后,我们坐着乔治的小船在太平洋上默默漂流一样。
一段无法测量的寂静,一段无法测量的时间鸿沟在我们身边溜走。我们的游戏被遗忘了。乔治和我不再是回家的鸽子。我们的家现在不仅是在很远的地方,而且是在很久之前了。没有回头路。我们是自由的灵魂,以宇宙任何地方为家,无论我们碰巧到了哪里。我们不再需要与彼此谈心。我们把我们的老家和曾经将我们彼此分开的语言障碍留在了地球上。
我朝驾驶室的窗外望去,一排排的星系像往常一样壮丽地闪耀。然后我意识到了一种几乎觉察不到的运动。星系在移动着,尽管最初和表针一样慢。逐渐地,它们开始移动得更快。经过一长段时间,我可以看出它们都在远离我们。它们离我们越来越远,直到逐渐消失在远处。它们流走了,就像暴风雨中的树叶一样。我们正在目击的,是宇宙的膨胀。乔治和我是首次看到宇宙膨胀直至最后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看到星系向远方加速运动,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淡,最后终于隐遁无形。我们孤独地留在那里,安静地待在我们的小船上,周围没有任何东西,除了无尽的黑暗……
我与一个以色列朋友正开车经过戈兰高地(Golan Heights)。自从我在丹宾馆里梦到星系以来,那是我第一次拥有安宁的时刻。除了我们,没有别的什么在高地上移动。这块地方被遗弃了。我们开车时不时经过叙利亚农场和村庄的废墟,那些都是在1967年的时候 被遗弃的。在1973年那里发生过激烈的战争 。对我来说,这块空旷的土地似乎仍然充满鬼魂,那是曾在这里居住的村民和农民的鬼魂,还有在这里死掉的战士的鬼魂。我的以色列同伴或许也在考虑类似的事情。我们静静地开着。我们对彼此足够了解,都不去打扰对方的沉思。
远处是黑门山(Mount Hermon)高耸的山顶。山上仍然覆盖着零星的白雪,它们抵挡着6月的太阳。黑门山站在这块有争议的领土的一角,以色列在一边,叙利亚在另一边,就像在奥登-伊舍伍德的戏剧中耸立在英国领土(British Sudoland)和奥沙领土(Ostnian Sudoland)之间的F6峰一样。我很好奇,在黑门山脚下是不是也有一个和戏剧里一样的修道院。不对,西奈山 (Mount Sinai)才是有修道院的那座山。好可惜。我没有时间去参观西奈山。我曾想去修道院里看看神父的水晶球。戏剧里的那个神父说:“所有人都看到,那里反射出他们本性的一些碎片;他们瞥见了一种知识,一种关于那些力量的知识——凭借那些力量,未来可被预言。”或许,终究,这就是在海法时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或许,关于星系的那个梦,就是我在水晶球里看到的。“那不是超能力,”神父说道,“除了我们自己隐藏的,什么都不会显现。”我们慢慢驶过戈兰高地上狭窄的道路,我正在试着回忆我的星系之旅的细节。神父说的是真的。在我们醒着的头脑中,分处不同部位的事物之间存在隐匿的关联,它会在梦境中展示出来。
我仍然不满足。和M.F.第一次看过水晶球之后一样,我想把神父叫回来,再看第二次。我在梦中看到的宇宙的版本,只是许多可能的宇宙中的一个。它是一个没有意志的、机械的宇宙。它是史蒂文·温伯格在写下面这句话时所看到的那种宇宙——“宇宙看上去越可以理解,它看上去也就越没有意义。”乔治和我像旅游者一样在那个宇宙里游玩,就像我在戈兰高地上游玩一样——我们不属于它,也不会影响到它。我不接受这个版本。我不相信我们是宇宙的过客。我不相信宇宙是无意志的。我相信那个版本只反映了我们的自然的一个方面,而不是最深刻的那个方面。我们不仅仅是旁观者,我们还是宇宙大戏中的演员。我希望我可以再看一眼水晶球。
当我们开始驶过横跨戈兰高地、朝向加利利海(Galilee)的那段长长的下坡路的时候,我在想,我到以色列这块土地上来找寻我的梦想是多么合适啊。这里作为预言家和先知的土地已经有3000年了。哪怕是空调房间里住满了游客的丹宾馆,都站在先知伊利亚(Elijah)从天上召下火来击败巴力(Baal)的先知的同一座山上。伊利亚这个名字,给我带来了童年的回忆。每个夏天,父亲都带着家人去三唱诗班节(Three Choir’s Festival)欣赏一周的合唱团音乐。这个节日每年一次,在格洛斯特(Gloucester)、伍斯特(Worcester)和赫里福德(Hereford)的大教堂之间循环举行。因为父亲每年为节日写一首新曲子,我们就获赠了所有演出的免费门票,其中也包括彩排。我最喜欢彩排,因为你永远猜不到下面会发生什么。除了父亲和其他作曲家写的新曲子,节日的主要曲目是巴赫、亨德尔(Handel)、门德尔松(Mendelssohn)和埃尔加(Elgar)。合唱团以最真实的热情演唱的作品,是英国合唱传统中的三个老备用曲目,亨德尔的《弥赛亚》(Messiah )、门德尔松的《伊利亚》(Elijah )和埃尔加的《杰隆修斯之梦》(Dream of Gerontius )。门德尔松为1846年的伯明翰节日写了《伊利亚》,而且在那里指挥了第一次演出。那是一场巨大的成功,从那之后《伊利亚》就成了英国合唱团的最爱之一。门德尔松一年后就死了,年仅38岁。
《伊利亚》最具戏剧性和最动人的一段,出现在与巴力的先知对抗之后。在获得伟大的胜利后,伊利亚没有狂喜,反而极为沮丧。“但是他自己去野外待了一天,回来之后坐在一棵杜松树下:他为自己请求,他该死掉;还说,够了;现在,我的上帝啊,带走我的生命吧,因为我没有比我的父辈们更优秀。”一个天使过来鼓励他,然后他又去何烈山(Mount Horeb)的野外待了40天。他说道:“向前吧,站在山上,站在上帝面前。看,上帝经此而过,一阵强烈的大风包围了山,在上帝面前将石头击成碎片;但是上帝并不在风中;风吹过后来了地震;但是上帝不在地震中:在地震之后起了大火;但是上帝不在火中:在火之后,有一个平静的低低的声音。”当我们向下来到加利利的时候,门德尔松的音乐和这些来自《圣经·旧约》的话,在我的脑袋里响起。在海法的那个梦里,我已经见识到了宇宙的伟大和空虚。我见过了强风、地震和火,但是我没有听到那个平静的低低的声音。我看到星系在我面前经过,但是上帝不在星系中。此刻我的思考被打断了。我们到达了位于加利利海东海岸的印杰夫(Ein Gev)集体农场,那里与拿撒勒(Nazareth)的耶稣走过的山隔海相望。我们坐在海边,在野外享用了一顿不错的鲜鱼午餐。我把《伊利亚》放在一边,把注意力转到了鱼上。
两星期后,经过了许多讲座和旅行,水晶球第二次来到了我这里。经过了疲惫的一天,我又一次在宾馆里睡着了。这次,我从不同的视角看到了宇宙。那个平静又低低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来到了我这里,就像它来到伊利亚跟前一样……
我坐在美国家里的厨房中,跟妻子和孩子们一起吃午饭。我像往常一样在抱怨官僚制度。多少年来,我们一直在向低层官员抱怨,但是从来没有得到任何反馈。“你为什么不直接联系高级官员呢?”妻子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会给校长办公室打电话。”我拿起电话,拨了号码。对于孩子们来说,这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他们知道我有多么讨厌打电话,他们喜欢拿这个取笑我。通常,我会找各种借口避免打电话,特别对方是我私下不认识的人的时候。但是这次我毫不犹豫地冒险尝试了。孩子们安静地坐着,准备抢夺机会来开我的电话恐惧症的玩笑。让我惊讶的是,秘书马上用友好的声音接了电话,她询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说我想做一次预约。她说:“我已经把你安排在了今天下午五点钟。”我说:“我可以带孩子去吗?”她说:“那是当然。”放下电话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了。
我问孩子们想去吗。我告诉他们,我们要去和上帝谈话,他们最好乖一点。只有小一点的两个女孩子感兴趣。我很高兴不是所有人都去。所以我们快速跟其他人说了再见,不给他们改变主意的机会。只有我们三个。我们悄悄溜出房子,步行去小镇的办公室。
办公室是一栋大楼。里面看起来和教堂一样,不过没有天花板。我们向上看时,发现大楼像一个电梯升降机一样消失在远处。我们手拉手,跳离地面,进了升降机。我看了一下手表,发现离五点只差几分钟的时间了。幸运的是,我们上升得很快,看来我们会及时赶上预约。正当手表指到五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升降机的顶端,我们迈步走进一个巨大的王座房间。房间有沉重的黑色橡木横梁,墙被刷成了白色。在房间尽头面向我们的,是通向王座的台阶。王座是一件巨大的木制品,后背和两边带有藤条。我缓步走向它,两个女孩跟在身后。她们稍微有些紧张,我也是。似乎没人在这里。我又看了下表。可能上帝并没有指望我们这么准时。我们站在台阶底部,等待着下一步进展。
什么也没有发生。经过几分钟,我决定登上台阶,近距离看一下王座。女孩们有些害羞,她们还是待在台阶底部。我向上走去,直到我的眼睛可以平视那个座位。那时我才看清楚,原来王座里面并不是空的。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躺在座位上,朝我微笑。我抱起他来给孩子们看。她们跑上台阶来,轮流抱他。在她们将他归还我之后,我又跟他在一起待了几分钟。我抱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寂静中,我逐渐意识到,我想要问他的那些问题已经被回答了。我温柔地把他放回王座中,说了再见。姑娘们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下了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