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城堡

时间:2024-06-28 16:53:07

在高处的树荫里,坐着一个捧着书的小男孩。

八岁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一本伊迪丝·内斯比特(Edith Nesbit)写的《魔幻城堡》。虽然内斯比特还写过其他许多更好、更有名的儿童读物,但这本是我钟爱的,我也从未将它遗忘。八岁的时候,我没能读得多深入,但我知道此书有特别之处。的故事有着清晰连贯的建构蓝图,披覆着一种疯狂逻辑的外观。《绿野仙踪》(The Wizard of Oz )是另一本我曾一遍遍阅读过的书,它有着类似的风格。八岁的孩子确实对诸如此类的事物有所感觉,哪怕他醒着的大多数时间都在爬树。《魔幻城堡》讲述的并不仅仅是一些疯狂的孩子的故事,它还是一个关于疯狂的宇宙的故事。而我现在看——不复一个八岁孩子的视角了——内斯比特的疯狂宇宙与我们居身其间的这一个极为相像。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伊迪丝·内斯比特都是一个非凡的女性。她生于1858年,与卡尔·马克思(Karl Marx)的家庭过从甚密。在社会主义风行起来之前很久,她就变成了一个具有革命性的社会主义者。她靠写作谋生,养活了一大家子不同出身的孩子。她很快发现,她能活下来,得仰仗自己为富裕阶层的孩子写出色的中产阶级故事的能力。她的书卖得很好,她得以安身立命。她向维多利亚式的体面做了一些妥协,却也并未失去她内心的火焰。她在1910年写下《魔幻城堡》,时年52岁。那个时候,她个人的拼搏已经结束了,她能够以一种哲学上的冷静去看待这个世界了。

在《魔幻城堡》中有三个主题。第一个主题是主要的。男主角是一个叫菲利普的孤儿,他被独自留在了一个大房子里,他用周遭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小摆设建造了一座玩具城市。一天夜里,他突然发现他的城市变成了全尺寸的了,而一些全尺寸的神话般的人和动物则居住在这座城市里,他自己也被迫住在里面。从这个城市逃出来以后,他在周围的国家漫游,他曾经建造的每一个玩具房屋或者城堡在这些国家都被忠实地放大和保存着。这记录了他在这个由他想象的产品放大了的世界中跌跌撞撞的历险故事。

第二个主题明确,是关于技术的。魔幻城市的生活中有一条规则,就是如果你想获得任何东西,你都会得到它。但是与这一规则相伴的是另一条与机器有关的特殊规则——任何人如果期望得到一台机器,他必须保有它并且在余下的生命里继续使用它。当菲利普有机会去期望获得一辆自行车或一匹马的时候,他幸运地逃脱了这个规则的摆布——他选择了马。

该书的第三个主题是关于某些古老的预言的。这些预言预知了一个拯救者和一个毁灭者的出现。许多邪恶的力量在大地上肆虐,而拯救者的目的就是要战胜他们。但命中注定的是一个毁灭者将会出来反对拯救者并帮助那些黑暗势力。起初菲利普被人怀疑是毁灭者。只是凭借一系列日益高贵的行动,他才证明了自己的无辜,而这些行为也使他最终被宣称为那个拯救者。与此同时,毁灭者也撕掉了假面具,她就是孩子们的保姆,一个菲利普素来憎恨的来自下层阶级的妇女。只在一处,该书的行文之末,内斯比特走出她的人物并显示她的真正同情心何在。“如果我因我的思想而死,我会把它说出来,”在站着等待审判的时候,毁灭者说道,“你们不会懂。你们从来都不是仆人,不会眼看别人拿走所有肥肉而你只能得到骨头。如果你出生在绅士的宅邸,而不是模型工人的住所,你从小被当作娇小姐抚养起来,可以穿镂空的长丝袜,你以为你会知道些什么?”此刻,一个八岁的孩子都能理解菲利普的英雄品格是虚构的,而保姆的英雄式的抗辩则是真实的。在一个非正义的世界里,拯救者和毁灭者的角色分野变得晦暗不明了。“你们不要以为我来,是要教地上得太平,”耶稣说,“我来不是为了地上得太平,而是为了地上动刀兵。”

我不知道内斯比特在多大程度上有意识地把《魔幻城堡》当成是对人类处境的隐喻。而我只是在从树上爬下来,体尝了成为一个科学家的喜悦和悲伤之后,才开始回味魔幻城市并从中看到了我闯入其中的那个宏大世界的镜像。正如菲利普那样,我被突然抛入这个宏大世界。凡我目力所及,这个宏大世界,充满了人类的悲剧。这情景袭上心来,我发现自己也在扮演着半认真半荒诞的角色。自那以后,这一感受就持续至今。

在这里,我试图向那些非科学家的人们描述,在身为科学家的某人眼中,人类的处境是何面貌。部分的我要描述从内部看科学是怎样的;部分的我要讨论技术的未来;部分的我还要描述一些科学伦理问题,它们牵涉战争与和平、自由与责任、希望与绝望。这些都受到科学的影响,都是一种必须作为整体才能理解的图像的组成部分。于我而言,将科学与技术、技术与伦理,或者伦理与宗教分离开来,是毫无意义的。这里,我是在向那些对指导科学和技术在创造性而非毁灭性的方向上发展负有最终责任的非科学人士说话。如果你,非科学人士,要在这一任务中取得成功,你就必须理解你正试图控制的野兽的本性。旨在帮助你去理解。如果你只是发现这有趣或令人迷惑,就其目的而言它已经失败了。但是如果你发现其中没有任何有趣或令你迷惑的东西,它更是彻头彻尾地失败了。不带着一点幽默和困惑就不能着手处理,是所有深刻的人类问题都具有的特征。科学也不例外。

关于方法论,我的社会科学方面的同事谈了很多。我更乐于称之为风格。这的方法论是文学性的,而非分析性的。为获得对人类事务的见解,我会转向故事和诗歌,而非社会学。这是我的成长背景和教育环境的结果。我不能利用社会学家的智慧,因为我不说他们的语言。当我看到科学家们开始卷入公共事务并试图以政治的方式运用其技术知识改善人类状况的时候,我记起诗人弥尔顿的话。“一种消极避世离群索居的美德,没有实践过,没有被呼吸过,也从未出征去面对它的敌人,我实难恭维。”这些话写在300年前,作为人类经验、希望和悲剧的纪念碑,仍然屹立如初。在弥尔顿的诗中,在他为出版自由进行的斗争中,在他长年致力的反君主制的事业中,在他的失明、他的政治上的一蹶不振和撰写《失乐园》并获得的最终救赎中,这些话都在回响。即使并不自惭浅薄,你还能说什么呢?我们首先是人类,其次才是科学家。我们卷入政治,因为知识意味着责任。为了我们信以为正确的东西,我们倾力奋斗。但一如弥尔顿,我们常常失败。还能再说什么呢?

的大部分是自传性的。我并不因之抱歉,这并非因为我觉得我自己的生活对我之外的任何人特别重要和有趣。我写自己的经历,因为我对任何旁人的生活都知道得没有这般多。几乎我这一代的任何科学家都能讲一个类似的故事。于我而言,重要的事情是,人类的大问题,是个人的而非大众的。要理解科学的性质以及它与社会相互作用的本质,人们必须检查作为个体的科学家,检查他如何面对他周遭的世界。处理与科学有关的伦理问题的最佳途径,是去研究真正的科学家所要面对的真正困境。因为第一手证据是最可靠的,我从写发生在我个人身边的那些事情开始。我听诗人要多过听经济学家,我从周遭的事写起,是这种个人偏见的又一个效应。

但是,我还得说完我在说的关于《魔幻城堡》及它的三个主题的内容。我们生活在一个玩具过度生长的世界里,这一点明显到无须任何解释。尼古拉斯·奥托(Nikolaus Otto)有几年都在摆弄一个汽油发动机的玩具模型,然后——成了!——我们就发现我们开着小汽车了。华莱士·卡罗瑟斯(Wallace Carothers)对缩聚物发生了兴趣——哗!——每个工薪阶层的姑娘都穿上了和镂空丝绸一样花哨的尼龙长丝袜,而在1910年前者还被内斯比特视为象征着上流阶级的特权。奥托·哈恩(Otto Hahn)和弗里茨·斯特拉斯曼(Fritz Strassmann)对分析辐射化学兴味盎然,而——轰的一声——广岛的数十万人便一朝殒命。同样的例子也阐明了内斯比特的规则——那个有关得到机器的后果的规则。一旦你期望得到汽车、尼龙或者核武器,你就得以一种恒久的方式与之纠缠不休。

但是菲利普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有一个重大的不同。在他的世界里,他建造过的每一个玩具城堡都被放大了。在我们的世界里,数以千计的科学家摆弄着数以百万计的玩具,但只有极少数玩具会变大。大多数技术冒险仍然只会是玩具,仅对专家或者历史学家而言才有兴味。少数玩具壮观地成功了,并且变成了我们生活结构的组成部分。纵然可以利用“后”见之明,仍然很难理解,何以一项技术能够取得势不可挡的成功,而另一项甫一落地便已死去。性质上的细微差异会有决定性的效果。有些时候,无人能够预料到的事故,能够使某种特别的玩具变得恐怖骇人。当奥托·哈恩在1938年偶然发现核裂变的时候,他对核武器甚至没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也没有丝毫征兆表明他正踏足在危险的地面上。当七年后听到来自广岛的消息,他被一种悲伤抓住,以致朋友们担心他会自杀。

科学与技术,如同人类精神的所有原创性创造一样,是不可预见的。如果我们有一个牢靠的办法去标记玩具的好与坏,精确的校准技术或许会变得更容易些。但是我们很少能向前看得足够远,以了解哪一条道路会把我们引向地狱。无论是谁,只要他操心重大的技术,或者要推进它,或者要制止它,都在拿人类的生命豪赌。

科学家不是唯一的摆弄那些会突然爆炸并导致帝国倾覆的智力玩具的人。哲学家、先知、诗人也会做同样的事。长远地看,科学家置于我们手中的技术手段或许不会比操纵这些手段的意识形态目的更为重要。技术是强大的,但它并不统治世界。内斯比特活得足够长,她看到了人类的十分之一如何被一些思想统治,而这些思想就是那个在家里被称为“老尼克”的男人在大英博物馆的那些漫长而安静的日子里想出来的。老尼克,卡尔·马克思的别名,是她的朋友爱德华·艾威林(Edward Aveling)的岳父。

在他自己的生命历程里,马克思是一个具有英雄色彩的人物,在他死后,他成了一半世界的拯救者和另一半世界的毁灭者。人的灵魂中有一种构建拯救者和毁灭者的神话的根深蒂固的倾向。这种神话,一如其他的神话,有一种真理的基础。科学和技术的世界,或许拥有一个理性的外观,但它对这种神话并不免疫。伟大的科学人物,拥有一种品质,一种意志和性格的强度,这些使他们从普通科学家中脱颖而出,正如马克思与一般经济学家迥然不同。我们不会理解科学与技术的动力学,正如我们不会理解政治意识形态的动力学——如果我们忽视神话和符号的支配性影响的话。

在经济学家约翰·梅奈德·凯恩斯 (John Maynard Keynes)去世前几年,我有幸聆听了他关于物理学家艾萨克·牛顿(Isaac Newton)的一个演讲。那时候,凯恩斯自己也已经是一个传奇人物,他沉疴缠身,作为温斯顿·丘吉尔 (Winston Churchill)的经济顾问仍然肩负重责。他从官方职责中偷空数小时去追逐自己的爱好——研读牛顿未出版的手稿。直到生命的结束,牛顿都把他早年所写的东西藏在了一个大盒子里,这些东西只是到了最近才重见天日。凯恩斯发表演讲的建筑正是牛顿在270年前居住和工作过的地方。这是一个古老、昏暗、寒冷的房间,挂着战时用来管制灯火的窗帘,几个听众围着一星灯光,而灯光下,枯槁的凯恩斯瑟缩成了一团。他言辞热烈,苍白的面容和环境的黯淡反使他的讲话更让人印象深刻。下面是他讲话的一些摘录。

当一个人对着这些古怪的收藏沉思的时候,他似乎更容易理解——在其他的方向上,我希望,它不致引起扭曲——这个奇怪的精神,他被魔鬼诱惑去相信,他既然在四面墙体间解决了那么多问题,他就可以单凭纯粹思想的力量触及上帝和自然的所有秘密——哥白尼(Copernicus)和浮士德(Faustus)合二为一。

有一大段,从字迹看属于最早的手稿之一,与炼金术有关——嬗变 、哲人石 和不死之药。

他的所有关于玄学和神学事物的未刊作品,都是精细的研究,有着精确的方法和严肃的表述。如果它们的整个题材和目的不是有关魔法的,它们就和《原理》一样是神智正常的作品。

我为什么把他称为一个魔法师?因为他旁观着整个宇宙,而宇宙中所有的东西,都被他视为一个谜,一个将纯粹思想应用于某些证据和线索就能读出的谜。而这些线索,是上帝摆在那里以供某种秘传的哲学寻宝活动之用的……他确实读到了诸天之谜,而他坚信凭借同样的内省的想象的力量,他能读懂上帝之谜,由上天宿命地确定的过去与未来之谜,元素及其由一种原始不可分的第一物质构成的成分之谜,健康与不朽之谜。

牛顿是一个被认可的极端例子。我引用凯恩斯的这些话,并非暗指每个伟大的科学家要把他一半的时间花在魔法的繁文缛节中。我是说,任何超然伟大的科学家似乎也会具有一些普通人在某种意义上会视为超人类的个人品质。如果没有被与生俱来地赋予一种超乎寻常的强大性格,他是不能够在科学领域建立起他做出过的功业的。所以传统神话把科学家的形象和占星家(Magus)联系起来是毫不奇怪的。Maji是古波斯拜火教的神职人员,“magic”一词就来自他们的名称。科学家—占星家的神话的最完备形式,出现在《浮士德》的故事里:这个学识渊博的人,为了换取深奥的知识和魔法的力量,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浮士德》的故事引人注意的地方在于,每个人在某种程度上都还相信它。当你说某项技术是浮士德式交易的时候,每个人都知道你在指什么。在理性讨论水平之下的某处,这个神话依然鲜活。

后面我要谈论许多科学家,作为拯救者或者毁灭者,他们得到了公众间的名声。这样的名声常常短暂,甚至具有欺骗性,但它们也并非毫无意义。它们传达出了公众对某人做了什么要紧事情的认可。公众也从这些人身上辨认出了一种特殊的个人品质。在我的一生中,最伟大和最天才的拯救者是爱因斯坦(Einstein)。他特殊的品质是得到广泛承认的,虽然要付诸言辞不无困难。我不会谈论爱因斯坦,因为就个人层面我并不认识他,而对于那些已经被他人谈论的事情,我也没有什么好增加的。

在魔幻城堡中,不仅有拯救者和毁灭者,还有一大群诚实的手艺人、工匠和作家。科学的许多乐趣是熟练工的扎实工作的乐趣。对于将生命投注到一种共同的努力中,我们中的许多人感到愉悦,而在这一努力中,牢靠比原创性更加重要。为其他人建造好的工具会带来极大的满足。我们并不是都有成为头号角色的天分或野心。科学事业得以常葆健康的本质原因,在于人们共有一种对质量的尊重。每一个人都能从他们工作的质量中收获荣耀,而只要我们制造了任何粗制滥造的赝品,我们都不会在同事中受到待见。唯有质量才算数,这一点使得哪怕按部就班地工作都是值得的。

最近,一个新的占星家在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作家,罗伯特·皮尔西格(Robert Pirsig),他带来一,《禅与摩托车维护的艺术》(Zen and the Art of Motorcycle Maintenance )。他的书探讨了科学的对偶性质——一方面科学是一种专用手艺,另一方面科学是一种智力痴迷。在经验的这两个层次间,他穿梭自如。在实际的层面上,他向非科学的读者描述了重视质量的技术的好处。对这一应当驾驭科学的实际用途的原则,摩托车提供了一个具体的实例。在智识水平上,皮尔西格将他自己对技术的哲学追问叙事性地编入了他对技术的讨论,这一叙事以精神上的崩溃和重建结束。斐德罗(Phaedrus) ,皮尔西格的另一个自我,被智力上的挣扎牢牢控制,他精神错乱了。为了作为一个人能活下来,皮尔西格将斐德罗从他的意识中驱逐了出来,但是斐德罗又回过来对他纠缠不休。最后,飞驰在摩托车车背上的小男孩克里斯(Chris)成功地将斐德罗和皮尔西格拉在了一起。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这出个人的戏剧更加深了皮尔西格对技术的洞见。就专业而言,皮尔西格是一个作家而非科学家,但是他努力将整个人类经验理性地有序化,正如牛顿在300年前所做的。在蒙大拿(Montana)的研究中,他研读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希腊哲学家,正如牛顿在剑桥的实验室里研读古代炼金术的文本,努力将他们都带到了疯狂的边缘。最后,他们每个人都放弃了规划中更为宏大的部分,满足于理解一个远为有限的领域。我们正努力与技术和解,而皮尔西格带给我们这代人的信息就更加深刻和强化了——就因为他之为他且见他所见:

占星家琐罗亚斯得 ,我死去的孩儿,

见到他自己的影像在花园中举步。

那个幽灵,唯一的人,是他之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