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舸澜(Edward Slingerland):哲学家,汉学家,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研究系教授,加拿大国家研究院教授,致力于中国思想和具身认知领域的研究,著有《试着不去尝试》(Trying Not to Try)。
18世纪,哲学家大卫·休谟(David Hume)有感于自然科学的不断发展,呼吁他的同事们不要只专注于理论研究,而应把注意力转向实证证据,“听从那些来自经验的证据,摒弃现有的伦理学体系,即使这些理论再精确巧妙也不是基于事实和观察建立的”。这已经是250多年前发生的事了,但不幸的是,直到最近的十几年,哲学的学术研究理念仍没有太多改变。回顾过去还有一个问题也与休谟联系在了一起,那就是实然与应然问题(is-ought problem)以及事实与价值的区别(fact-value distinction)问题,越来越多的哲学家开始争论,我们的理论应该由我们大脑中所存在的经验提供,如果伦理制度假定或要求一种不可能出现的心理状态,那么它应该遭到质疑。
认知科学中出现了一个更为有力的与人类心理学相关的知识,就是人是非理性的,人的意识是非理性的、情绪化的。柏拉图将理性喻为勇敢的骑士,将非理性喻为狂野奔放的野马,理性与非理性的斗争就好像是骑士在努力驾驭一匹野马,这一隐喻很形象,因为它很好地映射出了我们的直觉心理,但这些类似的隐喻其实都是对我们的误导。一种以经验主义为基础的更为贴切确的比喻,应该是半人马座的形象,即骑士和野马是一体的。就我们所知,人类不是会动的机器,人类是绝对的生物体,身处于复杂的社会和文化中,并塑造了我们生存的环境,而对我们的日常生活起主要指导作用的,也不是冰冷的计算过程而是热烈的情感。人类的行为不是有意识的选择,而是一个自动、自发的过程;形式产生的不是理性,而是模式以及相似的情境。
因此,对于人类道德采取科学态度所得到的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结果就是,暴露出了纯粹科学道德的不可能性。绝对理性的、证据导向的功利主义者,就好像神话一般难懂的经济人一样,不值得引起我们关注。进化可能是功利的、唯一考虑成本和效益的行为,但生命进化的无情功利化过程产生的生物体都处于相似的水平,在完全功利的环境中是无法生存的。所以出于理性进化的思考,在最后通牒博弈实验中、在我们的荣誉遭遇挑战时、我们爱的人或理想遭到威胁时,我们会不由自主地对不公平的提议产生非理性的反应。我们只不过是有文化的动物,很大程度上我们还是遵循习惯行动,人类几乎是无意识地向前,大多数情况被情绪所驱动,有时全心全意地致力于一些虚幻的事情,从人权到“上帝之道”,再到无产阶级乌托邦都是如此。
科学是强大的也是重要的,因为它代表着一系列制度实践和思想工具,允许我们以科学家或知识分子的身份,引导人们跳出直接感知和近似心理学。我们知道,地球围绕太阳旋转,一位眼盲的钟表制造者也能设计出令人惊艳的产品。从某种重要的意义上说,人类的意识是可以还原的生物过程。在进化心理学方面,这种观点给了我们一些有益的影响,我和许多人一样,都认为关于自己我们会有更准确的认识,并且我们的世界也可以由我们自己进行设计,而新的伦理承诺,可能会带来更令人满意的生活以及更公正的世界。但我们也不应忽视这样一个事实,科学不能引导人类跳出进化的思维本身。对于一个更公平公正、更和平的世界的渴望本身就是一种情感,是由完全无理性的情绪所驱动的,这使我们产生了一系列情感的产物,如人类的尊严、自由以及幸福,这些情感都是人类从其所处的文化和宗教传统中继承来的。即使经过不断的发展、迭代,这些思想看起来仍然古怪,即使在我们现在的世界也没有被普遍接受(只有极少数的文化能够保留多样性)。
所以,这种神话应该被淘汰了(认为人类是世俗自由派,已经到达了另外一个阶段,在这一阶段,人类可以释放所有的信仰和迷信,完全由理性、证据以及清晰的利己主义思维指导自己的行为)。这根本不是世俗的自由主义或建立在唯物主义的功利主义,而是任何不愚蠢的、没有被洗脑或是无知的人默认的、必然会有的世界观;这种想法严重阻碍了我们对于早期人类的理解,无论是他们的文化,还是我们自己。
承认这一点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沉溺于后现代相对主义,或是要盲目地向原教旨主义宣战。从广义上讲,科学探索在向我们提供关于这个世界可靠的信息方面非常有效,但也严重妨碍了我们使用更优秀(或相同)的方法探索这个世界,这是不正常的。在一些实际情况中,世俗自由主义可能是人类曾有过的最好的世界观,或者至少个体在可选择的情况下会最先被世俗自由主义所吸引。无论如何,世俗自由主义都是我们的价值体系,进化人类心理学的本质使我们不可能不想维护人类的尊严或妇女的权利,并在适当的时候影响其他人。但是,认识到理性的局限性使我们能够以更有效的方式表达和捍卫我们的价值观。它还可以使我们更好地理解科学、问题根源(如宗教暴力行为或持续的国际冲突等)以及道德挑战(如在人类责任和神经系统科学所谓的自由意志之间进行平衡)。道德的科学要求我们最终要超越完全客观的科学道德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