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里·科因（Jerry Coyne）：芝加哥大学生态与进化系教授，著有《为什么要相信达尔文》（Why Evolution Is True）。
不知不觉已经没有科学家信奉二元论了。我们的思想及行动都由大脑决定，而大脑就相当于肉质的电脑，一台必须遵守物理法则的电脑。因此，无论我们做出什么选择，我们都必须遵守这些法则。对传统的二元论思想或者“自由意志论者”的自由意志来讲，这都不啻为毁灭性的打击：生活由一系列的决定组成，而貌似我们总能另做打算。但其实真相是我们“别无选择”。有两个方面决定了这一点。
首先，从科学实践来看，没有证据表明意识和大脑是分离的。这代表着“我”可能只是误以为自己正在做抉择，无论“我”意味着什么。但实际上无论“我”选择什么，都可以根据物理定律预测出来（神经元的量子不确定性除外）。生物学家安东尼·卡什莫尔（Anthony Cashmore）曾对传统的自由意识理念给出了这样的定义：这是一种信念，相信生物行为并不是完全由个体的遗传基因、所经历的环境、大自然的随机规律等驱使的。如今，这种理念已经夭折了。
其次，最近的实验表明，在意识命令我们做什么之前，“决定”早已做好了。在一些更加复杂的研究中，人们经常发现，脑部扫描的结果能早几秒钟预测到实验主体将做何取舍。事实上，我们所感知到的“做了个决定”只是后知后觉，甚至有可能是被加工过的幻象。
如果追问下去，几乎所有的科学家及大多数的哲学家都会承认上述两点。好吧，决定论者及唯物主义者，你们赢了。可是随后他们却都保持沉默了。他们宁可创造新的关于自由意志的“相容性”版本、一个和决定论保持一致的版本，也不愿意去传播“我们的行为是物理过程的确定性的结果”这个重要的科学信息。“当我们订购草莓冰激凌的时候，我们应该不会在这以前就已经订了香草味的。”他们说，“但是我们仍能感知到其他形式的自由意志，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幸的是，对于到底什么是“重要的”，哲学家们众说纷纭。有些人的观点是，我们的大脑很复杂，进化到可以吸收很多信息作为输入，然后通过运行复杂的程序（回味、回忆），最终再提交输出（决定）。另一些人则强调，即便我们的决定是大脑已经提前传达的信息，可这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大脑，而非他人的大脑。甚至有些人提出，大多数情况我们的选择是在没有胁迫的情况下做出的，没人拿枪顶着你的头说“必须选择草莓味儿的”。其实藏在我们大脑中的电波信号才是胁迫我们的那把枪，当然这不是真的。
最后，相容论者的自由意志没有“自由”。这是个语义学的游戏，所谓选择只是一种错觉。我们到底能不能“选择”？这是一个科学问题，不是哲学问题。并且科学告诉我们，我们只是复杂的牵线木偶，在基因和环境的牵引下起舞。而哲学在冷眼旁观，说：“注意看我，我改变游戏规则了。”
科学已经把“自由意志”原有的意义彻底摧毁了，为什么这个术语还时不时出现呢？一些相容论者，还是很喜欢那种手握抉择大权的感觉，而且一定要拉着科学一起来证明这点。另一些人则直言不讳，担心如果把“自由意志”定性为错觉，会对社会产生不利影响。如果人们认为自己只是个傀儡，或许虚无主义会大行其道，大家就都躺在床上等死了。这倒是提醒我想起了当伍斯特主教夫人第一次听到达尔文的进化论时，她所说的一段话（有可能是杜撰的）：“哦！天哪！我们是类人猿的后裔！希望这不是真的，但是如果是真的，祈祷这不会被大家知道。”
使我感到迷惑的是，为什么相容论者舍得花那么多时间，试图将决定论和历史上的一个非决定论的概念融合在一起，而不是去做另一项更艰巨、更重要的工作——向公众宣扬唯物主义、自然主义等科学理念，还有像“思想源于大脑”这样的科学成果呢？
接受不相容论促使我们重新思考奖励与惩罚的依据。患有精神障碍的杀人者，和那些童年遭受了虐待或者恶劣环境的谋杀犯相比，他们的“选择”实际上一样多。了解这点之后，我们就会意识到每个人都应该获得宽大处理，而不是仅仅赦免那些我们视其丧失了判断是非能力的人。如果我们的行为是注定的，又有谁能对选择负责呢？当然，对于犯罪行为的惩罚还是需要的，其目的是震慑企图犯罪者，教化犯规者，消除犯罪分子。但是现在我们可以做得更科学一些：什么样的介入能够最有效地帮助社会及犯规者？维持正义就是惩罚作恶者吗？
接受不相容论也破坏了道德责任感的依据。我们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但是只有在犯罪行为是由可辨识的个体实施的时候，这点才有意义。但是如果你真的不能辨别是非，不能辨别提拳猛揍某人和搭救落水儿童哪个正确，那么道德责任对我们还意味着什么呢？一些人可能会说，没有了道德责任，也就抛弃了重要的社会财富。我持不同观点：没有了道德责任的束缚，判断行为的好坏，就只能根据行为的结果对社会有益还是有害来判断，而不是由权威、牧师或者其他什么说了算。
很多宗教本来就建立在人们自由地选择上帝或者救世主的基础之上的。放弃“自由意志”也就意味着放弃了很多宗教的基本教义。
有些相容论者担心，没有自由意志的话，社会会不会垮掉。不必担心。这种错觉太以假乱真了，甚至是像我本人这样坚定的不相容论者，即使知道真相，也要假装我们好像有决定权似的。但是我们至少能够思索一下，进化留给我们一个如此强大的错觉，到底是意欲何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