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质主义应该退出历史舞台

时间:2024-06-27 12:08:04

Richard Dawkins--理查德·道金斯:牛津大学教授,英国皇家科学院院士,进化生物学家。:著有《自私的基因》《道金斯传》。

本质主义应该退出历史舞台

本质主义,我曾经称之为“不连续思维的暴行”(tyranny of the discontinuous mind),它代表着柏拉图骨子里看待事物的希腊几何学视角,是柏拉图思想的主干。对柏拉图来说,一个圆形或直角三角形,它们都是完美的几何图形,在数学上可以定义,但在现实生活中却不存在。一个画在沙滩上的圆形,可以作为某个在抽象空间中理想的柏拉图圆的不完美投影而存在。这种思路用于描述类似圆形的几何学形状是奏效的,但是,本质主义又被用于描述生物体,这就遭到了20世纪最重要的进化生物学家之一恩斯特·迈尔(Ernst Mayr)的指责。在迈尔看来,就是因此,人类拖到19世纪才发现了进化现象。如果就像亚里士多德那样,把所有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兔子都当成“本质兔子”的不完美投影,那么兔子永远也不会起源于非兔子的祖先,更不会进化成为非兔子的后代。如果遵照字典里对本质主义的定义行事,那对你来说,本质兔子就是“先于”兔子的存在(不管“先于”意味着什么,它本身就毫无意义),进化的概念永远也不会跳进你的脑海,即使别人这么说,你也会跳出来反对。

古生物学家会为一块化石到底是南方古猿属还是人属而激烈争论。但是,任何进化论者都知道,在进化过程中一定存在介于两者之间的中间个体。本质主义者顽固地坚持将一块化石硬塞进一个属或者类,这无异于削足适履。从来没有一个南方古猿的母亲生下一个人属的孩子,每个孩子都和母亲属于同物种。我们给物种贴标签的命名方式是间断的,是为了与眼下能采样到的时间切片相契合。在命名中已经看不到祖先是谁了(“环物种”现象也被巧妙地忽视)。如果出现某种奇迹,所有的祖先都有化石保留下来,那么这种命名就是连续的了。为了羞辱进化论者,神创论者自作聪明地喜欢引用“空隙”(gap)一词,殊不知,“空隙”是纯属偶然地给予分类学家的恩赐,这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用间断的名字为物种命名了。为一块化石到底是南方古猿属还是人属争论,就像争论某人个子高不高一样。他身高1米77,你是不是就得到了足够多的信息来判断他是否“高”呢?

本质主义在与种族相关的术语中露出了丑陋的面目。实际上,大多数的非洲裔美洲人都是混血。然而,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根深蒂固。连美国的官方正式表格都需要每个人在种族/人种一栏里打钩,没有中间选项。另一个用心险恶的做法是,哪怕某人的8个祖辈中只有一个是非洲裔血统,他也被称为非洲裔美洲人。就像人类学家莱昂内尔·泰格(Lionel Tiger)丢给我的那句话那样:我们在这里有一个应该人人喊打的“污染的隐喻”(暗指有色人种是一种污染)。但是,我主要还是提醒大家,注意这种把社会割裂成一个个类别的本质主义倾向。我们的社会构成是连续的、广谱的,存在着大量的中间地带,如何从意识上加以正确对待,似乎尚无良策。归根结底,柏拉图的本质主义阴魂不散。

关于堕胎及安乐死的道德争论也被这种流毒思想所影响。到底以什么来界定脑死亡事故的受害者为“死亡”?在胚胎的发育过程中,在哪一时刻胚胎可以被界定为一个“人”?只有一个被本质主义影响的人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胚胎是从单细胞的受精卵逐渐发育而来的,直到最终发育成新生儿,并没有一个“变成人”的瞬间。世界被分为两极: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总有人抱着这种思维,他会说:“但是必须有那么一个时刻,胚胎变成了人啊。”不,真的不是这样的,中年人变成老年人是在一天发生的吗?好吧,也许这么说好一些(虽然并不对):胚胎发育经历了几个阶段,变成1/4个人,半个人,3/4个人……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就是如此,他们可能会退而求其次地使用这样的语言,并且以各种耸人听闻的方式谴责我否认人性的本质。

进化的过程也像胚胎的发育一样,是渐进式的。我们的祖先(就是人类和黑猩猩共同的根源),其父辈及子辈都属于同一个物种。同样,追溯黑猩猩的祖先也是这样。在进化之树上,我们人类和现代黑猩猩是以“V形链条”连接在一起的,在这根V形链条上布满了无数曾经活过、呼吸过、繁殖过的个体,而其上的每条连接都和它的邻居属于相同的物种。这一点,无论分类学家如何顽固地在最方便的点上分出物种来,如何强行贴上间断的标签,都改变不了。如果在进化过程中,所有的中间成果(也就是从共同祖先开始,以V形分叉的所有个体)恰巧都生存了下来,道德家就不得不放弃他们本质主义的、“物种优越的”惯性,不再将人属放在神圣的基座上,也不再和其他物种拉开无限距离了。堕胎可能不会比杀害黑猩猩更像是“谋杀”,或者引申开来,不会比杀害任何动物更像“谋杀”。实际上,人类的早期胚胎没有神经系统,并且可能也没有痛觉和恐惧感,所以堕胎不会比杀猪更罪恶,这是从道德层面可以承受的辩护,而且这样说可能会让人好受些。本质主义者竭力主张严格定义“人”(在辩论关于堕胎及保护动物权利的问题时),他们也主张严格定义“活着”(在辩论关于安乐死及任由患者选择停止延长生命治疗的问题时)。按照进化论的观点,以及从其他渐进式的现象来看,其实这种定义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所定义的“贫困线”也是一刀切的,要么是在贫困线以“上”,要么在贫困线以“下”。但是贫困的状态实际上也是连续的。为什么不换种说法,用美元等值计算,看你实际上的财产状况如何?美国总统大选中的选举团制度(Electoral College)是另一个例子,它荒诞可笑,又特别令人痛心,真是本质主义思维的表现。佛罗里达州有29张选举团票,即便民主党和共和党的选票势均力敌,其选举团票也一定要全部归于共和党或民主党。但是,一个州根本不可能在本质上非驴即象,实际情况应该是各种比例的混合。

你一定可以联想到很多“柏拉图的死亡之手”的其他例子,本质主义在科学上令人困惑,在道德上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它应该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注:本文作者理查德·道金斯的《道金斯传》(全2册)已由湛庐文化策划,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