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伊格曼(David M. Eagleman):贝勒医学院神经医学家,著有《隐藏的自我:大脑的秘密生活》(Incognito: The Secret Lives of the Brain)。
大脑之雅源自其俗。在历史长河中,神经系统科学一直试图给大脑的各个部位整齐有序地贴上标签:这是语言区,这是道德区,这是工具使用区、颜色辨别区、面孔识别区,等等。寻找一张有序的大脑地图,在起始阶段看来是一种可行的努力,但实则是误入歧途。
大脑那深邃而美妙的小诡计相当有趣:它富有多重性,以一种重叠的方式来应对这个世界。它是一台由相互矛盾的零部件所组成的机器。它执行代议民主制,大脑中的各个“党派”都坚信,自己掌握着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凭借着相互竞争而行使职责。
结果便是,我们会对自己大发雷霆、自我纠结、咒骂自己并与自己做约定。我们能感受到冲突,这样的神经大战的背后通常是婚姻背叛、旧病复发继而成瘾、节食减肥时的自我欺骗、违背新年誓言等状况。所有这些情形,都可能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但这些情形不会出现在机器设备上。你的车不会为了选择走哪条道而纠结,它的方向盘是被一名驾驶者所把控,它只会遵循你的控制而不会有任何的抱怨。从另外一个方面看,大脑是可以拥有两颗心的,而且往往只多不少。我们不知道该去选择蛋糕还是远离它,因为行为的“方向盘”上有着若干只手。
拿记忆来举例吧。在正常情况下,日常事件的记忆是依靠大脑里一个被称为海马的区域所掌控的。但在一些可怕的情形下,譬如遭遇车祸或抢劫,另一个被称为杏仁核的区域,也会留有一个独立的次级记忆痕迹。杏仁核负责的记忆有着不同的特征:这些记忆令人难以忘怀,还会以“幻灯片”的方式进行回放,这经常出现在性侵受害者和退伍老兵对回忆的描述中。换句话说,大脑有不止一个方法来储存记忆。我们所谈论的并非不同事件的记忆,而是同一事件的不同记忆。根据后续研究显示,我们对真实记忆的描述可能不止有两个版本,版本之间会进行竞争,最后胜出的那个,就成为我们对记忆的最终描述。所以记忆的一致性其实只是个幻觉而已。
参与决策的不同系统有些是快速的、自动的、位于自觉意识表面之下的;另外一些则为缓慢的、有感知的、有意识的。参与决策的系统不一定有两个,或许有很多个。大脑中的某些网络与长期决策相关联,有些则涉及短期冲动,这其中也可能会有一大部分与中期预测有关。
与此同时,注意力也逐渐被视为多重的、带有竞争性网络的最终结果,有些是为了某些特别任务所需要的专注度,而其他则可能是为了监控,也就是警惕性。它们总是处于竞争的状态中,以此来控制和引导生物体的行动。甚至是在最基本的感觉功能方面,如检测动作行为,现在看来也曾在进化中被多次重新改造。这一切为神经系统的民主机制提供了完美的基础。
在一个更大的解剖层面上看来,大脑的左右半球,可以被理解为重叠的竞争系统。我们的这项认知来自于那些两个脑半球不再相连接的病人:他们的基本功能是靠两个各自独立的大脑完成的。打个比方,这些病人的左右手各拿一支铅笔,他们能够同时画出完全不同的图形,比如是一个圆形和一个三角形。两个脑半球在语言、抽象思维、故事构建、推理、记忆、赌博策略等领域,发挥着截然不同的作用。它们组建了一个充满竞争性的队伍:各自运用着存在微小差异的方法来实现共同的目标。
对我来说,这个探寻大脑奥秘的优雅之解,会让那些立志高远的神经系统科学家们改变自己的研究目标。与其花费若干年的时光来寻求自己所心仪的解答,莫不如让自己的研究使命转化为阐明各种重叠的解决方案,如它们是如何竞争、如何结盟的,在分裂后又会产生什么样的情形。
发现优雅的解决方案的一个重要性在于能从中获益。神经系统民主制模型或许就是驱逐人工智能的首选。我们人类的程序员在研究问题时,仍然习惯假设有一个最佳解决方法,或是有一种方法理应可以解决。然而,进化并不是解决一个问题后就将其从清单中划掉。相反地,进化会不间息地反复重写程序,每一个程序都有重叠和竞争的方法。我们得到的教训是,放弃提问“什么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聪明方法”,而是想一想“有没有多重的、重叠的方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对于并不优雅的计算机设备而言,那将是优雅地迈向硕果累累新时代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