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梅青格尔(Thomas Metzinger):美因茨大学哲学教授;著有《自我的隧道》(The Ego Tunnel)
人类思维之所以有效,正因为我们经历了很多痛苦。高水平认知是一回事儿,内在动机是另一回事儿。人工智能也许很快会变得比我们更有效率,但是它会遭受和我们一样的痛苦吗?对于任何值得探讨的后生物智能而言,遭受痛苦必须是其中的一部分吗?又或者说,负面现象只是我们进化过程的一个偶然特征吗?人类拥有脆弱的身躯,却诞生在一个危险的社会环境里,处在一场否认自己必死命运的持续不断的艰苦战斗中。我们的大脑在一直降低不祥事件出现的可能性。我们聪明,是因为我们受过伤害,因为我们会后悔,因为我们一直挣扎着以找到一些可行的方式,来自我欺骗或获得永生。问题在于,优秀的人工智能是否也需要脆弱的硬件、不安全的环境,以及短暂性的内在冲突?当然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思维机器!但是它们自己的想法与它们有关吗?为什么它们必须对自己的想法感兴趣?
我十分反对冒险建造一台会遭受痛苦的机器。但就像是一个思想实验,如果要建造的话,我们该怎么做?遭受痛苦是一个现象学概念。只有有意识体验的生物才能遭受痛苦(把这个必要条件称作条件1,C[conscious,意识]条件)。僵尸和处于深度睡眠状态下的、昏迷的或麻醉状态下的人不会有什么痛苦,就像是可能存在的人或未出生的人也不会。机器人和其他人造生物体可能有痛苦,但只有当它们拥有现象学状态,只有运行在包括存在的窗口的这样一种完整的本体论条件下才可能。条件2是PSM(phenomenal self-model,现象学自我模型)条件:拥有现象学自我模型。为什么要这样?遭受痛苦最重要的现象学特征是对所有权的感知,这是一种不可言传的主观感受,是正在遭受痛苦的我正在面对自己的痛苦。痛苦本身预设了自我意识。只有拥有PSM的意识系统才可以遭受痛苦,因为只有它们——通过功能和表征上的计算过程把一些负面状态整合进他们的PSM,才能占用一些现象学层次的特定内在状态的内容。
从概念上来看,痛苦的本质在于这样一个事实:意识系统被迫要去认同负面心理效价的状态,而且不能打破这个认同,或者在功能上与这个表象内容相背离。当然,痛苦本身有很多不同层面和现象学面貌,但是这种现象学认同(phenomenology of identification)很重要。这个系统的目的是要终止作为自身状态的体验,这个自身状态限制了系统的自主,因为系统不能有效地远离它。如果你明白了这一点,就会看到为什么通过生物进化来“创造”意识上的痛苦是如此有效——而且(创造者是一个人),这不仅是革命性的,而且是一个阴险残酷的想法。
很明显,现象学中的所有权不是感受到痛苦的充分条件。我们可以轻易构想出没有痛苦的、有自我意识的生物。痛苦还导致了NV(negative valence,负面心理效价)条件。通过将表征为负价的各种状态整合到给定系统中的PSM中,痛苦被创造出来。因此负面偏好变成了负的主观偏好——例如,某人自身偏好的意识表征一直受到(或将受到)阻挠。这意味着人工智能系统必须充分理解那些偏好是什么。如果这个系统不想再次经历当前的意识体验,必然想要结束它,这就足够了。
请注意,现象学中的痛苦有很多特点,人工智能的痛苦可能和人类的痛苦大不相同。例如,对物理硬件的损害会表征为与人脑格格不入的内在的数据格式,为身体痛苦状态生成一种主观经验的定性轮廓,对于像我们这样的生物系统来说,这是难以模仿,甚至难以想象的。或者说,高水平认知所伴随的现象特征或许超越了人类的共鸣和理解能力。例如,理智地洞察到个体的偏好所遭受的挫折或对造物者的轻蔑,或者洞察到把个体存在当作自我意识机器的荒谬。
还有一个条件T(transparency,透明)。透明不仅是一个视觉隐喻,也是哲学里的一个技术性概念,可以有很多用途和特点。我现在考虑现象学中的透明,某些(但不是所有)意识状态拥有这个特点,但所有无意识状态都没有这个特点。要点很简单:透明的现象状态使得其内容具有不容否认的真实性,就像是你无法否认存在的事物。更准确地说,你可以对其存在产生认知上的疑惑,但是根据主观经验,这个现象学的内容是关于痛苦的可怕性,事实上这是你自己的痛苦——不是你可以摆脱的事物。透明的现象学意义就是直接的现实主义的现象学。
所以,我们对痛苦的最简概念的构想由上述四个必要的基石构成:C条件、PSM条件、NV条件和T条件。任何满足这四个认知约束的系统都应该被视作伦理思考的对象,因为我们不知道这四个条件是否构成了全部的充分必要条件;出于审慎的考虑,我们在伦理道德上必须慎之又慎。我们也必须能够判断某个人工系统是否在遭受痛苦的方式,或者说未来是否可能创造出这种能力。
但是从定义上来看,任何智能系统——生物的、人造的或后生物的,只要不满足这四个必要条件中的任何一个条件,就算是没有遭受痛苦的能力。让我们参考四个最简单的可能性:
◎没有意识的机器人,没有遭受痛苦的能力;
◎有意识但没有连贯PSM的机器人,没有遭受痛苦的能力;
◎有自我意识、没有产生负面心理效价状态的能力的机器人,没有遭受痛苦的能力;
◎有意识、没有任何透明现象学状态的机器人,没有遭受痛苦能力,因为它缺少现象学中的所有权和认同感。
经常有人问我,我们能否创造出有自我意识的机器,它既拥有出色的智能,又无须遭受痛苦。事实上,怎么可能有不关心存在性的真实智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