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德·吉仁泽(Gerd Gigerenzer):社会心理学家;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人类发展研究中心主任;著有《风险与好的决策》(Risk Savvy)
又到了年度体检的时候。你走进医生的办公室,握了握她冰冷的手——一只金属制成的机械手。你正面对着一位执业机器医生。你愿意这样吗?可能你会说:“没门儿。我要一个真正的医生,一个听得懂、答得出,能与我感同身受的真人。一个我可以无条件信任的真人。”
再好好想想吧。由于美国目前医疗卫生领域按劳收费,一个全科医生不会在你身上花费超过5分钟的时间。而在这短短5分钟内,医生基本没有时间进行理性思考。许多医生向我抱怨:他们的患者焦虑、无知而又固执,坚持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同时又频频向他们索取电视广告中明星推荐的药物。同时,只要稍有不满,他们就会以状告医生作为威胁。
缺乏自主思考能力所影响的不仅仅是这些病人。不断有研究显示,大多数医生不理解健康统计数据,因此无法对他们所属领域中的医学论文作出准确判断。医患双方都心不在焉是有后果的。有1 000万美国女性做了本无必要的帕氏涂片以筛查宫颈癌——这1 000万女性做过全子宫切除,哪来的宫颈?美国每年都有100万儿童接受本无必要的CT扫描,这些多余的辐射剂量将在某些儿童长大后诱发癌症。许多医生还会让男性病人接受常规PSA前列腺癌筛查——而几乎所有医学组织都反对这一筛查,因为它既没有已证实的效果,还会造成严重的伤害。数十位男性在筛查后接受了手术或放射治疗,最后以失禁和不举告终。如若把医生因此浪费的时间和病人因此浪费的金钱加起来,将是个天文数字。
为什么这些医生不总是会给病人最好的建议呢?有三个原因。首先,如上文所述,有70%~80%的医生看不懂健康统计数据。原因何在?全世界的医学院都没好好教学生什么是统计思维。其次,在按劳收费的体系中,医生是有利益关系的:如果他们不建议检查或治疗(即便无必要甚至是有伤害的),就会损失利润。最后,超过90%的美国医生承认自己会实践“防御性医疗”——给病人推荐的那些多余的检查和治疗,换了自己的家人就不会推荐。他们这么做是出于自我防御目的,应付病人日后可能的控告。因此,医生办公室中充斥着各种妨碍治疗的心机——自我保护(self-defense)、数学盲(innumeracy)以及利益冲突(conflict-ing interests)。这三种相互叠加的弊病统称“SIC综合征”。它危害了病人的安全。
这种情况有多严重?根据1984—1992年间的数据,美国医学研究所估计,美国每年有44 000~98 000病人死于有迹可循、本可避免的医疗事故。根据2008—2011年的数据,“美国患者安全”(Patient Safety America)组织宣布,最新的每年医疗事故死亡人数已经超过40万人。此外,据估计,这类本可避免的医疗事故每年在美国所造成的非致命性严重伤害有400万~800万起。私人诊所发生的事故甚至无法统计。如果越来越多的医生在病患和病患安全上花越来越少的时间,这种“伤害流行病”将继续传播下去。与医疗事故相比,埃博拉病毒反而相形见绌了。
在医疗卫生领域,一场革命迫在眉睫。医学院应该为学生开设健康统计学基础课。法律系统在判断医生是否有罪的时候,应该遵从证据而非惯例。我们还需要另一种激励系统,让医生不必再在赚钱和为患者提供最佳治疗方案之间左右为难。但这一革命不但还没有发生,而且连发生的苗头都没有。
因此,我们为什么不寻求一种更激进的解决方案呢:机器人医生既能读懂健康数据,又不存在利益冲突,同时还不怕闹上法庭(毕竟它们不用偿还医学院的学生贷款,也没有怕被冻结的银行账户)。现在回到你的年度体检场景中。你可能会向机器人医生咨询,体检是否能降低癌症、心脏病或其他任何病因的死亡率。这时候机器人医生不会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而是会明确告知你:总结全部现有的医学研究数据,上述三种情况的答案都是“不能”。也许你不太乐意听到这个。你那位可能忙到没时间跟进最新医学研究的人类医生给了你相反的答案,于是你对一丝不苟的定期体检充满了自豪。同时,机器人医生不会给你的孩子安排没有必要的CT扫描,不会让没有宫颈的女性做帕氏涂片,也不会在不解释利弊的情况下给男性推荐常规PSA检查。不仅如此,因为它们能同时与多位患者交流,你想和它谈多久就谈多久。等待时间不会太长,也没有其他病人想把你撵出门。
我们想象思维机器的时候,总倾向于想到高科技设备,例如血压、胆固醇或心率的自测设备。我的观点有些不同。机器人医生革命的重点不在于更高级的科技,而在于更好的心理体验。也就是说,它的思考能力使它为病人考虑并追求最佳治疗方案,而不是追求最佳的收入。
你又提出一条反对意见:那些追求盈利的诊所肯定会在这种病人第一的机器人医生身上搞鬼,把它们重新编程为利润优先模式。你的反对触碰了医疗弊病问题的核心,但还有一个心理学上的因素:在面对人类医生问诊时,病人通常不会问问题,因为他们全指望那句老话“相信医生说的”,但这条规矩未必适用于机器人医生——在握过它冰冷的手后,患者内心难免打起小算盘。让人类开始思考,正是一台机器所能达到的最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