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尼斯拉斯·德阿纳(Stanislas Dehaene):法兰西公学院神经学家,实验认知心理学家,著有《脑的阅读:破解人类阅读之谜》(Reading in the Brain:The Science and Evolution of a Human Invention)。
正如当年的古登堡印刷机一样,互联网正在革命性地改变着我们获取知识的方式和我们所处的世界。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改变的一个基础方面:我们时间观念的改变。曾经的人类生活是以固定的日夜循环为基础来组织的,而不论后果好坏,这一安静的规律已经从根本上被扰乱了。
几年前,我与哈佛大学同事们进行了一项有关亚马孙地区印第安人数学思维的研究。这个项目非常令人兴奋,正在写的论文给了我们很大的动力,我们天天都把精力扑在上面,就差昼夜不分地推进项目了(我们还有家庭和朋友)。
每天收工时,我会给同事们发去文章的最新版草稿,上面列满了细节问题以及需要讨论的话题。在没有网络的世界里,我需要等好几周才能得到回复。在当今就不再是这样了,每天早上,在睡了一个好觉之后,醒来时都会发现我提问的大部分问题都在昨天夜里得到了回答,就像魔法一样。这种经历让我想起凯库勒、庞加莱、阿达玛等数学家和科学家们都曾说过的著名的神秘场景:在睡觉时无意识地解决问题。当然,区别在于,我的问题是多亏了世界各地很多人共同的、有意识的努力才得以解决的。
对于我在哈佛大学的同事们,这种经历也非常神奇。他们也会问我很多问题,而我也会负责任地计算他们所需的数据,画他们想要的新数据图,写他们需要的文章段落——在我完成这一切的同时,哈佛大学那里还是夜晚。多亏了这种集体努力,我们完成工作的速度比我们中任何一个人单独完成的速度快得多。我们几乎双倍加快了我们的精神时钟!
这一方法现在已经逐渐普及了。很多公司都会将翻译或维护工作外包给地球另一端的印度、澳大利亚或中国台湾的人,这样工作就可以利用我们的夜晚时间完成了。然而,我们尚未充分发掘这种方法的潜力。
举例来说,一个跨国公司,比如皮克斯这样的电影工作室,可以在地球表面画一个巨大的等边三角形,将工作重心分派在三角形的顶端位置,每个地点的员工可以为一个项目工作8小时,然后将项目交给另一时区的另一团队。
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我们可以提出一个博尔赫斯式的设想:让复杂问题通过互联网绕着地球移动,速度精确地与地球自转速度重合,让问题解决的地点持续地面对太阳。当某处的黎明来临时,问题会出现在这里员工的电脑屏幕上,不过这个问题有一部分已经被现在正在熟睡的其他员工解决了。这样日日夜夜永不停歇,问题随着地球自转走,直到被解决。
这种大型的乌托邦式或博尔赫斯式的设想事实上已经实现了:维基百科、Linux操作系统、SourceForge、OLPC(One Laptop per Child)都是例子。它们超出了地域范围,甚至超出了我们任何一个个体的想象。今天,源代码开放发展在地球的信息圈层上移动,不断地在地球迎着阳光的一侧得到提高(有时地球对面也在同步进行着提高)。
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为我们带来了更大的远景:普通的睡眠周期被持续的工作思维周转所代替。不过,这也带来了潜在的危险。比如,在亚马逊公司有一个项目,名称非常贴切,叫作“土耳其机器人”,在这家网站上盈利颇丰的公司可以在发展中国家为第三世界的穷人提供短期而薪水低廉的工作。为了几美分,发展中国家的员工需要完成许多吃力不讨好的任务,诸如填表、图片分类或录入手写记录等目前计算机还不能做的事情,这种工作被讽刺性地称为“人工智能任务”。该公司不提供任何福利、合同、保障,也不问任何问题:这就是互联网促使的知识全球化的阴暗面。
随着我们的精神时钟不断加速,我们对自己尚未完成的工作越来越没有耐心,互联网为我们的社会提供了一种值得反思的选择:我们的目的是更快地进行智力合作,还是更快地进行剥削,让别人为我们做辛苦的工作,而我们好睡觉?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一种新的时间观念正在来临,但其剥削性本质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