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迷途知返,我如何凭借记忆地图航行

时间:2023-11-20 18:49:01

奈丽·奥克斯曼(Neri Oxman):麻省理工学院建筑师、研究员,“物质生态学”创立者。

我已迷途知返,我如何凭借记忆地图航行

他对我说:“我一个人的回忆抵得上开天辟地以来所有人的回忆的总和。”他也说:“我的梦境就像是其他人的清醒时分。”天将亮时,他又说:“我的记忆,先生,就像垃圾场。”

——豪尔赫·博尔赫斯,《博闻强记的福内斯》

《博闻强记的福内斯》讲述了一个引人深思的故事:在乌拉圭,一个名叫伊雷内奥·福内斯(Ireneo Funes)的男孩遭遇了一次事故,从此产生“超强记忆”的极端情况,这是一种记忆过度精确的精神反常症状。福内斯的记忆极为逼真,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想起自己看到过的任何物体的确切外观。他永远生活在“现在时”中,充斥着细节信息的历史影像,如同无尽的记忆之泉一样喷涌而出。“他甚至记得1882年4月30日黎明时南方朝霞的形状。”福内斯的记忆精确得像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样,每一段视觉记忆伴随着触觉与温度的感知都被记录下来。他可以重构自己经历过的每一件事。他的记忆如此精确,以至于需要整整一天来重现过去的一天。在福内斯的世界里,思考根本毫无意义,因为他完全没有思考或解释的时间和意愿。

结果,福内斯无法抑制住记忆细节的冲动,任何进行想象或控制思维的尝试都被无情的机械记忆所抑制。(“一眼望去,我们可以看到放在桌子上的三个酒杯;福内斯却能看到一株葡萄藤所有的枝条、一串串的果实和每一颗葡萄。”)福内斯无法对自己经历过的事情进行概括或推论。事物只能是它们本身的样子,被一一排列起来。严密精确的记忆如同诅咒,福内斯只能远离社会、与世隔绝,在“暗室”中度日,这样就不会有新的影像进入头脑,他可以一动不动地陷入对一根艾草枝条的冥想。

超强的异常记忆之于福内斯,恰似互联网之于人类。互联网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信息集合,它无时无刻不在记录着世界各处的一切事物。互联网取代了记忆,同时消除了误差。对于任何一种经历,我们能够想象到的各个方面的一切细节不是被记录下来,就是被消费在现实的另一个碎片中。我们似乎没有时间思考了。或者,这正是一种新的思考方式。那么,互联网是一种新的现实模式吗?还是说,现实正在变为互联网的一种模式?

在短篇故事《论科学的精确性》(On Exactitude in Science)中,博尔赫斯也表达了类似的想法:有一个帝国的制图技术极为精准,以至于国家地图就像国家本身一样辽阔。比例,或者说差异,都被复制所取代了。这张地图体现着现实与再现的矛盾。地图成了领土本身,而原本的领土则失去了真实性。地图达到了比真实更为真实的层面,因为没有比它更真实的东西了。

毫无疑问,不论是从字面意义还是象征意义而言,互联网都已经成了一张“世界地图”,以1:1的比例记录着发生的每一个事实。在这样一个完美还原一切细节的、可预知的空间里,迷失自我是一件太过危险的事情。物理导航已经实现了,哪怕是最爱乱逛的人,也能通过在线地图完成路线制订任务。但是,这幅世界地图远比其字面意义有着更多的精神意蕴。

我们轻而易举就能获得一切我们需要的、想要的信息来理解和观察世界,但我们自己的感知力却随之枯萎,进行抽象的批判性思维的能力也随之衰退。我们重构的现实成了现实原型本身。

如果我们认为精神生产的事件源头,不论在文科还是理科领域,都是由批判性的现实重构能力、信息衡量能力和抽象思维能力所指导的,那么在网络时代我们的前路在哪里呢?我们是否正在成为自己发明物的牺牲品?互联网或许是社会发展的灯塔、复合型知识建立的基础——但它目前的等比例化是否阻碍了具有深度性和创造性的人类思维的认知本能?

福内斯被描绘成一个自闭型天才,他能够记住一切事物。这项天赋最终使他抓狂,但据说博尔赫斯创造福内斯这一形象是为了暗示“奇迹的浪费”,并指出了我们人类拥有的巨大潜能。让互联网长此以往地替我们思考,是否意味着我们在鼓励智能的退化?互联网是否正在让我们的意志不自觉地昏昏欲睡?

在记忆的联想特质与地图的精确指示之间有一张大脑的蓝图。在未来的气息中,无处不在的技术编织了一幅人们痴迷于连接的图景(或许这就是吉布森与斯特林对新意识兴起的预言)。如果说这种关于互动性增强的看法是不太准确的(肯定如此),那就是同源存在的缺失抹杀了将互联网转化为一个新的现实、一个强化思考的全球平台的成就。如果互联网可以成为人类意识的替代品,那么同源存在如何用经验和反思启发无限记忆的特性?一切都被装进了米奇的魔法帽里。

在博尔赫斯的故事里,福内斯引用了普林尼在《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中写的有关记忆的章节中具有揭示性的一句话:“(人类)做不到将听过之事用同样的话进行复述(Ut nihil non iisdem verbis redderetur audit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