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ott Atran--斯科特·阿特兰: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人类学家,:著有《我们信靠神祇》(In Gods We Trust)。
我在大马士革收到了Edge的年度问题,那时我正从耶路撒冷传递消息,以探索和平的可能性。我开始思考我对世界和平和跨国暴力的思考是如何被互联网影响的,互联网的出现是如何塑造了我对人类历史和命运的看法。
我知道,我正经历人类历史上的第三个转折点,这多么幸运。
首先,我想象在6万年前我正随一小群人从非洲向中东的“新月沃地”迁移。那时,人类已经掌握了语言,开始想要征服地球。50多万年前,尼安德特人和人类进化的其他支系从我们共同的祖先直立人中分离出来。就像之前的直立人那样,尼安德特人从非洲扩散到欧亚大陆。我们的祖先虽然在20万年前就完全进化出现代人的身体构造,但6万年前仍偏居在非洲东部和南部的热带草原。近期的考古学研究和DNA检测表明,我们的祖先在7万年前几乎灭绝,只剩下不到2 000人。然后,在5万至6万年前出现了一个近乎奇迹般的幸运转折——一个或几个人群永远走出了非洲。
这场人类大迁徙可能源于全球变冷,随之而来的是非洲草原的干涸,人类失去了猎物和粮食。但还有一种很大的可能性,由技术和人工制品引发的“文化大爆炸”的间接证据显示,一次基因突变重构了人类大脑的计算效率。这次突变使人类拥有了“递归”(recursion)的能力(即,将自己全部的知觉和思想嵌入他人的知觉和思想中),这是人类语言(句法结构)和心智解读(mind-reading)能力(即推断他人思想和知觉的能力,比如“我知道她知道我知道他知道的东西……”)的核心属性。
语言和心智解读对人类特有的思维方式和交流方式的发展至关重要,包括与陌生人共同拟定计划、进行合作,想象可能或虚幻的过去和未来,反事实推理及信仰超自然宗教。总而言之,语言和心智解读都需要人具有自我意识和他者意识。其他动物或许也有信仰,但它们并不知道自己有信仰。一旦人类可以针对想象的世界和关于信仰的信仰进行娱乐和交流,他们就能随心所欲地拆分、重组对肉体及社交欲望的表现形式,而毋需顾虑当下或未来的生理需求。
伟大的法国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认为,人类社会可分成“冷”文化和“热”文化两类社会。人类在地球上行走的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前文字时代的“冷”社会,人们认为自然和社会实践是永恒静止或循环的。也就是说,当下的规律被认为是从神话时代就已经存在的规律的映射。对世界起源及社会发展的解读是用神话的方式生成的。每一个已知的宇宙元素都可以与千变万化的神话故事元素联系在一起,尽管充满了随意性和幻想性,仍能被人一代又一代地口头传承下来。
一个典型的世界神话阐释能“解释”游牧生活模式及源于星相的季节性迁移;星相如何从野生动物的身体获得了形状;以及人们是如何根据“自然秩序”分配任务和职责,将自己组织为一个更大的图腾社会。
因此,我想象自己身处古代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试图将自己踢出这个冷循环,因为人类历史正由于书写的出现而逐渐升温。我试着在脑海中幻想,这个看起来一成不变、周而复始、充满口头记忆和神话、拥有冻结和永恒历史的世界是如何经过几万年的停滞后,突然间从欧亚的丝绸之路冲出了文明和世界贸易、普世宗教和法治政府、军队,以及逐渐累积终会变成科学的知识。
直接的互惠关系——“我帮你挠背,你再帮我挠背”,在小社交圈子中很受用,因为人们彼此了解,一旦有欺骗发生,骗子难逃罪责。但随着社会逐渐发展壮大、日趋复杂,交易越来越多地涉及间接互利:陌生人之间达成协议,先收款再发货或者先发货再付款。公路、书写、金钱、合约、法律——使社会成为可能的传播和交换渠道,这极大地促进了间接交易的多样化、可信性、究责化的发展前景。随着族群规模的扩大、更大范围的居住地被开发,人们增大体力生产和脑力认知两种劳动分工就变得可行且必要了。
在2 000年前的耶稣时代,4个伟大的邻邦横跨排列在欧亚大陆的中纬度地区:罗马帝国、以波斯和美索不达米亚为中心的帕提亚帝国、在中亚和南亚的贵霜帝国和中国的汉朝。贵霜帝国与其他3个帝国都有外交联系,并且这4个帝国都被繁荣的丝绸之路贸易路线连接着。沿丝绸之路,欧亚大陆的3种普世性宗教信仰——犹太教、拜火教(琐罗亚斯德教)和印度教,从它们各自独立的领土和部落中走出,相互影响、不断变化,最终发展成今日的全球性宗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
三大全球性宗教创造了人类思想中的两个概念:个体自由(individual free choice)和集体人性(collective humanity)。从原则上讲,不是生而归属这些宗教的人可以选择加入(或不加入)这些宗教,而无须考虑种族、部落或领土。这些宗教的使命是拓展对普罗大众的道德救赎,而不仅仅是让一个“上帝之子”来照亮其他人的道路。
欧洲启蒙运动使人们世俗化,近代历史伟大的准宗教思想——殖民主义、无政府主义、法西斯主义和民主自由主义则促使工业和科学以全球化的规模持续发展,人类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竞争与合作”。
今天,我看到自己仿佛乘坐一束光线,驰骋在网络空间的信息高速公路上,丢掉了书籍、民族、国家这些过时的人类科技和人际关系。如果人类可以像超人一样飞,他们就不需要汽车和电梯——如果他们可以电子化地浏览知识和建立各种关系,实体图书馆和国家边界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我试着去想象,一个社会关系不受空间限制的世界会是怎样的?在一个所有人都能进入的全球社会化大脑中,记忆和知识的螺旋融合是怎样的?未来的人们将能够以多种形式和他们的祖先联系在一起,因为他们可以看到祖先、听到祖先,就如真实在场一般,而非阅读孤立的文本、画作和图片。知识网络中的多条路径和大量冗余信息将会让头脑最简单的人接触到天才的创造。
我真的无法预见知识、科技和社会的样态将发生怎样的变化,就像古代的布须曼人(Bushman)或苏美尔人根本无法预见原子的分离、月球漫步、破解遗传编码或者遭遇网络生活一样(谁要说他们能,就是大言不惭)。
但我十分确信不管出现怎样的新形式,它们都必须满足从石器时代开始就没怎么变化的基本人性:爱恋、憎恨、妒忌、愧疚、羞耻、骄傲、忠诚、友谊、竞争,以及对危难和风险的恐惧、对胜利和成功的喜悦、对尊重和荣耀的渴望,对我们接触和感兴趣的每一样事物的模式和成因的探寻,对流行观念和强大关系无法抗拒的需求,这些可以让我们抵消因宇宙随机流动产生的虚无感。
至于人类治理的未来形式,我认为在目前看来,政治自由和多元化的前景与共识下的死气沉沉的政治控制和同质化的前景有同样的可能性,并且也许会在自我毁灭的循环中交替出现。因为,互联网既是开放社会不可或缺的氧气,也是发展迅速的跨国恐怖主义活动的助推剂。
下面是体现这种二元性的两个片段:
“在互联网上,没人知道你是条狗。”这是彼得·施泰纳(Peter Steiner)在1993年为《纽约客》杂志创作的漫画中的一句话。除此之外,在互联网
上,任何两个通信者都会认为他们就是全世界。
“媒体来了!”这是克什米尔伊斯兰武装组织“虔诚军”(Lashkar-e-Taiba)的指挥官在孟买的泰姬陵酒店通过Skype对“真主的战士们”说的话,他传递的信息是:现在是自我牺牲的大好时机。
文化的衰落
全球化让许多人情绪亢奋,个人、公司、市场、国家、科技和知识的相互融合日益加速和深化,人们普遍相信一个互联互通的世界会不可阻挡地缩小差异和区隔,让每一个人在快乐的大家庭中更有安全感,只要我们不被前现代化的狭隘偏见束缚:如宗教、种族、土语、民族、边界、贸易壁垒和历史遗留问题等。
这种情感在科学家(包括我)和达沃斯领袖中尤为普遍。有钱有势的环球旅行者在机场贵宾厅、米其林三星餐厅和五星级大酒店和朋友谈天说地,在红酒和马提尼酒的微醺下愉快地结束一天的生活。我不排斥这样的世界,有时我还会投入其怀抱。
但实地体验和身处不同文化的经验让我相信:这个星球上的很多人对全球链接的反应和权力精英迥然不同。经济全球化碾压、抛弃了一大批人,政治全球化让所有社会阶层积极地参与进来,甚至包括经济全球化中的弱势群体:难民、移民、边缘人,以及最不得志的人。
伴随扁平、流动的世界而来的是一个更部落化、更碎片化、更分裂化的世界。人们挣脱了千百年来的传统和文化枷锁,开始寻找一种社会认同——更个人化、更亲密化,但比单独的人和人类有更多的目的性和生存可能性。
相对于更正过去一直存在的错误,针对陈旧的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遗产进行的正义斗争正让位于有关当代文化认同的构建,以及媒体如何描绘历史真相的斗争。全球政治文化正在平行的历史时空中崛起,而不再像以前那样垂直地代代相传。
传统上,政治宗教与种族领土紧密相关,近期更是与民族和文化区域(或文明)联系在一起。此般光景终不复!宗教和政治正远离其文化起源地,这并不是由于人口流动(法国政治学家奥利维尔·罗伊[Oliver Roy]认为,只有3%的世界人口是移民),而是因为在世界范围内传播信息和思想更便捷了。因此,与那些从长期的“断层”和“文明的冲突”中看到全球冲突的人不同,这些冲突表明了传统的领土文化的衰落,而不是复兴。我认为这个危机最有可能在网络空间里解决。我不能确定,唯有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