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梅青格尔(Thomas Metzinger):德国美因茨大学哲学家,著有《自我隧道》(The Ego Tunnel)。
我听到左方有奇怪而旋律优美的声音传来,我的视线便自然地从绿衣女士身上移开。当我将目光移向空荡荡的风景时,我注意到有些东西不太寻常。我看到的是,山川和树木,像真实生活中的一样,但不知为何它们又不像真实生活中的那样进入我的视野。不知为何,这并不是真正的现实。这个场景突然出现的方式似乎在时间动态上有些微小的偏差,有一种几乎察觉不到的时间延迟,就如同我在上网浏览时,从一个网页跳转到另一个网页的时间延迟一样。但我并没有在上网。我刚刚还在与绿衣女士对话——不,我右手的食指并没有在点击鼠标,我的右手也并未放在鼠标垫上;当我注视着这片空荡荡的风景中的山川和树木时,我的右手完全放松地垂在我身旁。兴奋和怀疑在头脑中闪现的瞬间,我突然恍然大悟:我在做梦!
我一直对清晰的梦境很有兴趣,并且会将它们大量地记录下来。这之所以让意识研究学家感兴趣,是因为它没有外来输入的压迫,你可以在自己动态意识的神经关联中漫游,从而观察自身经历从内部展开的方式。这也让哲学家十分感兴趣。你可以询问梦中遇到的角色是如何看待“虚拟化身”和“虚拟自我”的,也可以询问他们是否相信他们拥有自己的思想。不幸的是,我很少出现清晰的梦境,一年只有一两次而已。刚才的片段是我上一次清晰梦境的开头,除了意识到我实际上是在做梦外,我还立刻明白了许多事。互联网不只是在改变我的思维方式,它还正在重新配置我的大脑。它已经渗透到了我梦中的生活里。
当然,对于学术而言,互联网是极好的资源——几乎所有文献都尽在你的指尖。这是一种高效的、与全球研究者交流和合作的方式,一个学习和灵感的无尽资源宝库。但同时,互联网会导致人类注意力的缺失与紊乱,使我们无法自拔地着迷,进而改变着我们最深层的本质。
互联网不仅仅与人的认识方式有关。对于常常用互联网工作的人来说,它已成为自我模型的一部分。我们将其用于外在的记忆储存、认知的补充以及情感上的自我调整。互联网帮助我们思考,同时帮助我们确定期待和目标。多种可见的功能影响着我们,巧妙地削弱了我们的控制感。我们开始学习如何一心多用,我们注意力的持续时间正在变短,社交关系则奇怪地演变到了无实体的角色上。一些软件告诉我们:“彼得·史密斯请求加你为好友!”而我们却不好意思点击“忽略”按钮。
“网瘾”早已成为精神病学中的专业术语。许多年轻人(包括数量不断增加的大学生)陷入了注意力缺陷障碍的困境,他们已无法在旧式、连续的符号信息上集中注意力。他们突然在阅读普通书籍上出现了困难。人人都知道,中年生活的过度劳累和日益严重的焦虑情绪在人群中占有很大的比例。这种情况无处不在,且加速恶化着。
这个问题的核心不在于认知方式,而在于注意力管理。注意周围环境、自我感受和他人感受的能力,是人类大脑自然进化而成的特征。注意力是一种有限的商品,对幸福的生活无疑是必要的。我们需要注意力来真正倾听他人的声音,甚至我们自己的声音。我们需要依靠注意力来真正地感知快乐以及有效学习。我们需要注意力来真正地沉浸于性,投身于爱情,又或者是凝视美丽的自然风光。注意力是种珍贵的资源,我们的大脑每天产量有限。今天,蓬勃的广告和娱乐产业正击打着我们储存亲身经历的容量根基,带我们进入广大复杂的媒介密林,以更为持久而智慧的方式抢夺着我们大脑稀缺的容量资源。这些我们都知道,但也有一些内容我们才刚刚开始理解:互联网影响了我们的自我感受,而且在深层次的功能层面上也对其产生了影响。意识是注意力存在的空间:意识信息实际上就是在大脑中你能够有意控制的信息。作为注意力的代理人,你可以转移注意力,就好像你在指挥身体内的闪光灯照向特定的目标:比如一个感知对象或者一种特定感受。在很多情况下,人们失去了注意力代理人的属性,最终自我意识也被渐渐削弱。婴儿不能控制其视觉注意力,他们的目光似乎一直是在不同物体间无目的地游走,因为他们的部分自我感尚未得到强化。模糊的梦境状态也是意识未受注意力控制的典型实例。还有其他一些情况,比如严重醉酒或是老年痴呆症,会让你失去指挥注意力的能力并且相应地感觉到“自我”的破碎。
倘若控制和维持注意力集中的体验确实是可感知自我的深层次表现之一,那么我们当下所见证的就不只是对于意识空间的有组织打击,而同时也是一种轻型的人格解体。新的内部环境可能因此创造出新的清醒意识,即类似于主体意识削弱的状态——一种梦境、痴呆、醉酒和婴儿化的混合状态。现在我们每天都在共同体验着这种状态,我将其称为:公共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