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牛津大学教授,英国皇家学会院士,进化生物学家,著有《自私的基因》《道金斯传》。
如果40年前的Edge问题是:“你认为,在接下来的40年里什么会彻底变革你的思维方式?”我立刻会想到1966年9月刊登在《科学美国人》上的关于MAC计划的一篇文章。这可跟苹果公司的Mac毫无关系,这项计划可比它早多了。MAC计划是由麻省理工学院及其合作企业领衔的,关于计算机科技方面的前沿研究。MAC计划的成员是一群由马文·明斯基(Marvin Minsky)带领的人工智能研究者,但这并不是令我联想到MAC计划的原因。作为一个当时能接触到所有大型计算机的人来说,真正令我兴奋的是,现在看起来司空见惯而当时却相当惊人的事实:多达30人可在麻省理工校园内甚至是在各自的家中同时登录同一台计算机,同时使用这台计算机互相联络和沟通。这在当时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尽管他们彼此可能相隔数英里,但论文的合著者们可以同时用一台计算机工作,在计算机上建立共享数据库。理论上来讲,他们甚至可以在地球的两端进行这些操作。
在今天,对此表示惊异会让人感到可笑,很难想象这在当时是多么具有前瞻性。假如我们在40年前能够想象得出2010年时的后蒂姆·伯纳斯-李时代,那将多么令人震惊。任何人,只要拥有一台手提电脑和无线网络,就可以欣赏全世界缤纷多彩的景色。从葡萄牙的海滩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象棋比赛,谷歌地球使我们仿佛坐在魔毯上一样,可以飞越大陆领略无限风光。你可以顺便到一个虚拟镇子的虚拟酒吧聊一会儿,这个镇子的地理位置并不重要,它实际上甚至可能并不存在。
“对牛弹琴”这个词算是高估了在线聊天室内的对话,但互联网的硬件和软件启发了我:在维基百科中,互联网和万维网都被简洁地定义为“一个通过互联网获取互相链接的、超文本组成的系统”。互联网本身就是天才的作品,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之一。互联网最具特色之处在于,它不是仅由单个的天才,如蒂姆·伯纳斯-李、斯蒂夫·沃兹尼亚克(Steve Wozniak)或阿兰·凯(Alan Kay)所创造,也不是由自上而下的公司,如索尼或IBM领导的,而是由遍布世界各地的、大量无名机构组成的联盟所构建。这就是MAC计划最初所预想的、超乎想象的巨大规模。它没有一个巨型中心计算机控制着很多人造卫星,在MAC计划里,它是一个由不同尺寸、速度和制造商所制造的、电脑连接成的分布式网络——这个网络没有任何人设计或者组装,但是它以生物固有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以原生态的方式在自然而然地生长。
当然互联网也有弊端,但瑕不掩瑜。我已经指出了很多在线聊天室中存在令人遗憾的谈话内容。网络上的暴力、粗鲁倾向是人性使然,某天我们可以讨论它的社会性根源——匿名性。当你在线上伪装成“天线宝宝”时,你做梦都想不到的侮辱和骚扰性语言会随着你敲击键盘不请自来。
互联网中的另一个常见问题是,如何从错误信息中辨别出真实的信息。搜索引擎试图让我们将互联网视为一部巨大的百科全书,但却忽略了一个事实:传统百科全书的编纂过程非常严格,其条目都是由精心挑选的专家审定。说到这儿,我总是惊讶于维基百科能做得这么好。我曾经通过搜索一些我真正了解的东西(可能在这方面,我能为传统百科全书编写提供意见)来审视维基百科,在进化论和自然选择的知识方面,维基百科所做的修正工作让我印象十分深刻,我开始参考一些我并没有一手知识的领域的词条,这也是我引用了维基百科上关于“互联网”的定义的原因。毫无疑问,仍有一些错误悄悄混进甚至是恶意嵌入其中。所幸的是,这些还未被校正机制更正的错误只是少数。尽管如此,维基百科的理念很好(即便仅在某些领域,例如科学),冲击了我过去对互联网的悲观态度。我试图将它看作万维网乐观主义的一个隐喻。
我们可以继续对此保持乐观的态度,但互联网上的垃圾远比纸质书多,可能是由于纸质书的成本更高(唉,虽然纸质书也有很多垃圾)。但是互联网的高速传播和普及程度的确应该让我们保持警惕。假如某个报告看上去让人难以置信(或者让人信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那你需要迅速查阅更多资料进行核实。“城市恐怖传说”和其他病毒“模因”(meme)会在不同的网站上清晰地列出。当我们收到令人不安的计算机病毒警告时(多数来自微软或诺顿公司),我们不会将其直接拉到通讯录黑名单中,而是去搜索警告中的关键词,结果往往会发现它们的历史及地理位置均能够被准确地追踪到。
也许互联网最大的缺点是,网上冲浪会让人上瘾而且会浪费大量时间。它使我们养成像蝴蝶那样从一个话题飞到另一个话题的习惯,而无法专注地做一件事情。但我想在此放弃负面评价,不再唱反调,而以一些推断性的,也许更为正面的观察作为结论。互联网给人类带来的全世界范围内的统一不期而至(科幻小说迷也许会将其理解为让人兴奋的新生命体胚胎),这与多细胞动物神经系统的演化过程相似。许多心理学家可能会从中联想到个体性格的发展,这一过程就像婴儿分裂、分散的性格会随着其成长而逐渐变得统一。
我想起了弗雷德·霍伊尔(Fred Hoyle)的科幻小说《黑云压境》(The Black Cloud)。“黑云”是一个能够进行星际旅行的智慧生命,它的“神经系统”类似于互联网,速度快过人类懒散的神经脉冲几个数量级。问题是,在何种意义上,“黑云”会被视为独立的个体而不是一个社会?答案是:足够快的相互连接会模糊掉这两者的区别。假如我们可以通过直接、高速的大脑间的信息传输来读懂每一个人的想法,人类社会就会实际上变成一个个体。类似的东西可能最终会将构成互联网的不同单位合而为一。
这个关于未来的推测使我想起文章的开头。我们来看一下,未来的40年会发生什么。摩尔定律可能会持续起作用,且足以产生一些令人震惊的魔力(比如允许我们微不足道的想象力偷窥未来一眼)。人类从公共的外部记忆系统中获取信息的速度将会明显变快,而对自己大脑中记忆功能的依赖将会变少。而现阶段,我们仍然需要生物大脑来作为参照物和联想物,但更复杂的软件和更快的硬件将逐步取代生物大脑的记忆功能。
虚拟现实的高清晰度色彩还原技术将持续改进,最终人们将难以辨别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差异。许多普通人会深深着迷于大型团队游戏,如《第二生命》(Second Life),这些人对于虚拟机室内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我们不能对此轻视。对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来说,“第一生命”的现实生活几乎没什么吸引力。就算对那些更幸运的人而言,进入虚拟世界也比懒散地坐在沙发上看真人秀节目更刺激。对研究者而言,《第二生命》以及其他虚拟的团队游戏将成为社会学、实验心理学的研究室,而虚拟世界的规则尚未确定。整个经济体、生态圈,也许包括人物性格都将只存在于虚拟空间之中。
最后,虚拟空间可能还有些政治含义。那些实行种族隔离制度的国家试图通过电视禁令来镇压反对者,但最终还是被迫放弃了。试图禁止互联网会比这更困难。神权政体或者心存恶意的政府最终会发现,它们的歪理邪说很难迷惑公民。总的来说,互联网带给受压迫者的好处大于压迫者的说法尚存争议,当前其在世界各地的情况也不尽相同。
我们希望更快、更普及、更便宜的互联网能够成为更多民众表达心意的平台。
注:本文作者理查德·道金斯的《道金斯传》已由湛庐文化策划,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